第22章 小裴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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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没说清楚，一个不继续问，极有默契。

        那声“能不能带着我”还没说出口，裴斯遇就带他上车了，扫了两下公交卡，拉着他坐到后排。

        裴斯遇好像习惯于让他坐里面。

        临窗，缝里的风把他头发吹得微微扬起，他抱着衣服看向窗外，两只手攥紧，迟来的后悔漫上来。

        怎么就上车了呢？

        怎么就不敢了呢？

        不就是一起待了一晚说了一晚胡话吗，怎么就……依赖上有人陪着的感觉了？

        方煦啊，怎么就懦弱了！

        车子开开停停，一路上谁都没开口，最后方煦耳边传来一声“走了”，他才意识到裴斯遇要回学校，可是——他不想去学校啊！但如果是和裴斯遇一起，好像又没那么抗拒了。

        方煦心情复杂地下车，却发现身边景物全然陌生。

        把他卖了？

        愣得过于明显，再回过神已经被裴斯遇拉住胳膊，过了小马路，尽头栅栏门旁印着“桃辉教育”四个鎏金大字。

        方煦一手抱着衣服，一手把裴斯遇拽停了。

        “你说要回学校取东西——”

        裴斯遇松开他，反问：“你不是不想回去吗？”

        “……很明显？”

        “有点。”裴斯遇笑了下，往前走，“给你找个去处，我再回去。”

        门卫室的大爷在啃包子，见到裴斯遇打了招呼，又问方煦，裴斯遇说是朋友，大爷递来两个黄澄澄的大芒果。

        芒果被方煦兜在衣服里，他追着前面的人：“裴哥，你人缘也太好了。”

        裴斯遇解释道：“他孙子之前被我带过，成绩好了不少，所以每次对我很热情。”

        “这样啊，”果然是非池中物！方煦也不知道自己高兴个什么劲儿，“裴老师，您教什么？”

        听到这个称呼，裴斯遇看了他一眼。

        方煦又喊：“裴老师？”

        “……小学生全科。”

        方煦觉得有些屈才：“就教小学生吗？”

        “现阶段就教小孩。”裴斯遇说，“方煦，教小孩可不简单。”

        “加减乘除？鸡兔同笼？”方煦努力回忆，“我在乡下上的学，教室破了个大洞，我逃过好多次学……不记得了，不对！有个老师就爱逮我，逮到就打手心，可狠了！”

        “这么记仇？”

        “打得多了能不记吗！”

        裴斯遇正低头开锁，开了教室门，又过去把全部窗子推开，黑板上还有一些英语板书，方煦问：“你写的吗？”

        “不是。”裴斯遇看了眼，拿黑板擦擦掉，赶着时间跟他讲，“你先坐这儿，一般不会有人来，我大概一小时后回来，有事联系。”

        方煦点头。

        裴斯遇又指了指后面：“架子上有书，你愿意的话可以看。”说完看方煦一脸乖巧，笑了下，温声道，“可以吗？”

        方煦说行。

        只是裴斯遇要走的时候，他喊了声，飞快把兜着的芒果倒到桌上，抖了抖外套递过去。

        方煦摸摸鼻子道：“衬衫沾粉笔灰了。”

        裴斯遇低下头，却没看见什么。

        “沾后面了。”

        方煦顺势把外套塞过去，然后装着样子拍了拍灰，看一眼外面，说：“挺冷的，你把我衣服穿走吧。”

        裴斯遇没有拒绝，穿完还说了声：“谢谢。”

        这可把方煦折煞了。

        ——他得给裴斯遇磕个头才能道出心里的谢意。

        56

        教室钟才转到六点半。

        太早，没有小学生能起这么早，教室只有方煦一个人。他不敢玩手机，来回晃着，晃到后面的书架，瞄一眼，终于知道裴斯遇为什么说“你愿意的话”，那些书连标题都带着拼音。

        方煦没兴趣，但挡不住太无聊。

        于是他津津有味翻着漫画，等来第一个被家长逼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门卫大爷塞了一大把糖才止住的小孩。

        那小孩站到他面前，提袖子抹掉鼻涕眼泪，被提起的那只手掉了几颗糖果也不理，红着眼睛指责：“你坐了小红的位置。”

        “……”

        方煦挪了一个座位。

        小孩：“那是屁哥的位置，可臭了！”

        方煦继续看漫画：“我不嫌弃。”

        “他还整天捉蚯蚓，你看桌板里都是小条条。”

        救命！方煦顿时蹦起来，那小孩哈哈笑，被他瞪了一眼。

        他俩一个坐在第一排，一个坐在最后一排，隔着教室对角的距离——方煦在最后面，桌子上漫画书堆成小山，那个小孩在最前面，作业本摊着，糖纸一个接一个往本子上扔。翻书和揉糖纸的声音搅和在一起，没多会儿，俩声音近了。

        方煦看着挪到他身边的小屁孩：“干嘛？”

        “我叫段一一，八段锦的段，一朵两朵三四朵，五朵六朵七八朵的一，两个一，”小孩还小，看不出方煦难以言喻的表情，彰显完自己会背诗，兴冲冲道，“你叫什么？”

        方煦看着漫画，随口道：“吉莫王。”

        “鸡魔王哥哥，好酷！”小孩鼓掌，眼睛闪闪的，“哥哥你几年级？”

        “十五年级。”

        小孩嘴张成o型。

        “我们小明哥哥六年级就毕业了，你十五年级怎么还在这儿？”小孩没给方煦自圆其说的时间，小手搭上他的肩膀，“哥哥是不是太笨了毕不了业！没关系的，笨笨的鸟儿先飞，总有飞上大树的那一天。”

        方煦刚被感动到，那小孩利索地跑开，书包里一顿掏，然后一本作业本放到方煦面前。

        “要好好写作业，成绩才能提高高。”小孩把作业摊开，笔放好，“哥哥，我分你一点，我们一起进步。”

        “……”

        一顿套近乎，竟是这个目的。

        裴斯遇教的都是什么人才！

        方煦变脸了。

        “我是新来的老师，敢让老师写作业，罚站去！”

        ……

        过了大概五分钟，他认命地提起笔，那小孩才把眼泪鼻涕剐掉。

        是数学作业，方煦的心算能力还可以，模仿着小孩的字迹哗哗写，旁边小孩惊呆了。

        到了问答题，要写几行汉字，他尽量照着之前的字迹装得像一点，临帖的习惯又出来了，结果那小破孩说：“写这么慢，怪不得留这么多级。”

        气人！

        要不是你的字鬼画符一样，我至于吗！

        刚想发作，小孩捧着脸乞求：“还有几分钟小红就要来了，哥哥你赶紧写好不好？”

        “小红是谁？”

        “是女神！我跟她关系可好了，”小孩有些沮丧，“但是要是被她发现了，准告诉小裴老师。”

        方煦立刻丢了笔，一挑眉，一挥手：“拿走！自己写！哭也没用！再烦我就亲自告诉小裴老师，让你吃不了好果子。”

        唉，怎么早些时候没想到裴斯遇呢！

        段一一把糖纸都抓进书包，拿起笔，坐端正时，方煦条件反射地紧张起来，手下乱舞，打算把漫画书收一收，猛然想起自己已经是大学生了，躲什么老师啊！动作稍顿，又开始利索地收——他一个大学生，看带拼音的小人书也挺羞。

        没过几秒，小裴老师走进来，先跟桌面空空的方煦对视一眼。

        裴斯遇挑了下眉，应该是问他“不无聊”，他摇摇头，懵懂地望着人家，腿上一堆漫画书。

        然后裴斯遇看向第一排的小孩，眼里的温情不见了，一针见血，毫不留情：“段熠，留的题目又没做完？”

        “小裴老师，先别管这个，”段一一戳着本子，“这道题太难了，又是苹果又是梨，切这么多半……”

        小语气疑惑又难解，一副好学的模样，裴斯遇坐过去看了眼题，慢慢讲解起来。

        方煦看着那两个后脑勺，无语！哪是不会做，是刚才他写过以后就剩最后一题了，这小破孩还留给了裴斯遇！可太有心机了！他要让裴斯遇离这小孩远一点。

        想着想着，方煦偷偷把漫画书搁回去。

        57

        旁边教室的小男生小女生，高高矮矮，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有，教室有分区，相同年级坐在一堆。每个人拿着不同的练习本，抓耳挠腮的题目也不同，聚在这里，裴斯遇说相当于托管加辅导，现在就他一个负责答疑，还有一个专职老师，下午才来。或许是小裴老师冷面威严，小孩都不敢闹，学习气氛很好。

        早上方煦就坐在隔壁教室，借了裴斯遇的电脑，做周一晚上选修课的ppt，群抽签，刚好是他做，其他同学找资料。发上来的资料质量参差不齐，他仔细看了看，顿时心灰意冷，能直接用的太少，他大概要一整天耗在上面了——大工程！

        全身心沉浸，结果打字时不小心摁到锁屏，屏幕上赫然出现“输入密码”的界面。

        他懵了一会儿。

        蹭到旁边教室的门上，一堆小朋友围着小裴老师，那人正在黑板上写字，脸被挡住，方煦只看见他手上捏着根粉色粉笔，一边写一边簌簌掉灰。

        讲课声音温和，方煦偷偷听了一会儿，那些知识也往他脑袋里灌，当然，不会有茅塞顿开的感觉，他是大学生哎！

        他就是感慨，记忆里的小学，只有调皮捣蛋的同学，老师在讲台上歇斯底里，讲课的声音从教室的破窟窿漏出去，有时还能听见外面路人的应和。冬天冷风呼啸，夏天烈日晃眼，春秋两季也不和谐，谁家的老牛谁家的雀儿叫一声，教室就炸开锅。方煦记得很多事，唯独不记得自己认真学习的模样……

        也许是这个原因，小升初考太差，被爸妈强制带走……

        小裴老师望过来时，伤春悲秋的小方同学慌张地眨了眨眼，然后裴斯遇做了个手势，让他进去。

        “黑板上的题做一下。”

        “……玩真的？”

        是道方程，看着复杂，其实有很多相同的结构，他换了个元，替换上新的字母，式子马上简洁了——身边响起一声茅塞顿开的“哇”，方煦循声而去，那小孩跟看魔术一样，激动地把试卷都捏皱了。方煦立马回头，一挥粉笔接着写，嘴角已经压不住。

        完蛋，极其自豪。

        方煦写完，正准备跟围着的小屁孩们说说原理，有个扎马尾的小姑娘挤到他和黑板中间，拿粉笔刷刷加了两笔。

        “对，”方煦被拉住衣角，往后退了些，黑板上现出那道题的正确答案，裴斯遇杀鸡儆猴，“不能忘记，开平方出来有正负两个。”

        方煦默。

        刚才哇的那小孩顿时不爱他了，目光朝着马尾姑娘，而被夸奖的马尾姑娘脸颊红红看着小裴老师——椅子上的小裴老师送开拽方煦的手，顺走粉笔，起身过去，打了个漂亮的钩，就着上面的步骤讲解，。

        方煦靠在讲台边，抱着胳膊看他。

        裴斯遇边讲边注意小孩的表情，目光巡了一圈，看到方煦，定了片刻，嘴里的讲解还在继续。

        什么呀！

        这人眼底的笑也太明显了。

        堵着的那口气乱窜，方煦差点呛到，挪开视线，恰巧抓到段一一在跟后面女孩讲话，这口气有的出了。

        他大步过去，拍了下桌子：“注意纪律！”

        段一一可怜巴巴：“她九九乘法表不会。”

        “你写你的，”方煦把人转回去，“我教！”

        开平方开错纯属手生，这他还能不行吗！

        后来方煦才知道，有点不行——

        一一得几？一；一二得几，二……二二得几？二；三二得几？二……敢情是念他最后一个数。

        方煦平息了一会儿：“老师让背你没背吗？”

        小女孩抠着橡皮，不说话。

        于是方煦换了个方式，画画，一是一个球，二是两个球……依次类推，他让小女孩从一画到九，然后开始画两个“一”，也就是两个球，让她数，终于把“二个一得二”推理明白。

        但是到后面数字大了，小女孩画了半天，画完，开始数，球太多，数数的时候容易忘，只能挨个给球做标记，等到终于数出来，纸上一群黑蛋蛋，方煦两条眉毛已经连到一起。

        前面的段一一转头：“再给你五张草稿纸。”

        说着还真的递过来了，方煦把他头拧回去，开始使绝招：“这样啊，你跟着我唱，这首歌叫《九九乘法表》，多唱几遍脑袋记不住，嘴也会了。”

        这法子好，就是有点没面子，现编的调子，“典型”说唱风，方煦硬着头皮唱，唱完小女孩怯怯地跟一句，前面段一一也小声哼。

        三重奏，方煦看着他的学生渐入佳境，忍，继续努力。

        可再过一会儿，嘴巴烫了，脸也烧起来，忍不了，明明他的声音只够旁边俩人听的，怎么围了一圈跟着唱的矮娃娃？

        ……

        还是得忍。

        教一个是教，教好几个也是教，他日行一善，美德在身——

        就是一整天别想回头了。

        求裴斯遇不要跨进他的视线。

        ……要脸。

        58

        中午跟裴斯遇出去吃饭，路过门卫室，大爷热心地招呼了一声“小方老师”，彼时目不斜视，强装镇定的方煦，想在地上劈个缝，钻进去能隐形的那种。

        但世界上没有魔法，没有隐形这项技能。

        方煦转念一想，他现在的状态就相当于已经找到缝，人也钻进去了，但是露了根尾巴在外面，尾巴一动大家就会发现他，触发嘲笑技能——尾巴当然就是他身后那位。

        太气人了！

        刚才唱完最后一遍，方煦坐到最旁边，脸埋在课桌底下，听小裴老师做好结语，小朋友排好队被带出去。教室安静了，裴斯遇过来敲他的桌子，他猫着腰迅速往外转移，出了门才把腰杆子挺起来，还硬气地喊了句：“吃饭吃饭！”

        好丢人，方煦头也不回开溜。

        裴斯遇跟在后面。

        本来可以顺利出栅栏门的，他跟大爷挥了个手，速速逃离，逃出几米外，正松一口气，发现——他的尾巴落在后面了！

        大爷旁边还有几个倒腾午餐盒的工人，裴斯遇跟大爷说话，也跟那些工人讲。方煦在路口频频回头，讲什么，他不知道，但那些人不时看过来几眼，笑意盈盈的，谁不知道是在笑他！

        ……早知道不唱着教九九乘法表了。

        这人就是故意的。

        露在外面的尾巴被发现了，大家都踩，钻进缝里的方煦有苦难言，只能在心里破口大骂。

        他咬着烤肠坐在便利店的高凳子上，盒饭在加热，裴斯遇终于跟那些人聊完，追着他进店。

        他瞧着玻璃外，假装没看见。

        过了会儿，面前被放了一瓶矿泉水。

        裴斯遇坐到旁边，默了会儿道：“在说学生午餐的事情，盒饭菜色变化太少，被家长投诉，领导联系公司多安排了几样，今天再看反馈。”

        聊午餐看着我笑！好样的！

        “哦。”方煦拉长声音，说完又咬住香喷喷的烤肠，还是不看他。

        裴斯遇笑起来，声音低低的。

        那笑声直直往耳朵里钻，正在羞耻和愤怒的海洋里扑腾的方煦怒了，就像海里突然跳起了很多条大鱼，把他节奏都打乱了。

        烤肠都不香了，他深呼吸几次，转过椅子面向那人。

        破口指责的话都准备好了——诸如“都怪你，要不是你把我喊进去，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我努力教育孩子，帮你工作，你竟然不知道感恩，你没有师德！”“……”

        但这些义正言辞的话没出口，裴斯遇先发制人。

        他含着笑意道：“你脸很红。”

        情绪沸腾了，噗噗冒着小泡，热度往脸上冲。

        “方煦。”裴斯遇仍不罢休，“他们听见了，说你很可爱。”

        声音低且轻，混着笑意，方煦心里的海洋被一只大鲸鱼掀翻了，天空一转，他又回到缝里，又热又燥。

        世界上还是有魔法的，尾巴咬主人了。

        中午另一位老师来了，方煦情绪又崩了一小下，打完招呼就缩回去继续做ppt——他见过人家，在小陈饭店干坏事那次，和裴斯遇坐在一起的——看着年轻，已经博士后了！智商得多高啊，被迫听那堆离谱的故事，还被强塞了一大捧不新鲜的玫瑰花，想想都窒息。

        要是哪天暴露了，他还能坐在这里吗？

        顶着下一秒就被扫地出门的压力，方煦拼命赶活。

        女老师在讲课，裴斯遇拿了一叠作业本，坐在他身后，隔了两三个位置，改作业的声音沙沙的。

        方煦又想到黑板上那个钩。

        就差一个正负号……

        他纠结着，转过去意味深长道：“我跟你讲，我没上过幼儿园，直接上的小学，五年级招不够人，还跳过级。没基础，所以小学成绩差。”

        裴斯遇停笔，抬眼：“所以呢？”

        当着一群小孩的面，做对一半，打个半钩也行啊！

        方煦面上毫不在意：“你勾起了我不好的回忆，就说一声，没别的意思。”

        那人低下头，唇角又弯了。

        方煦转回去，胡乱动了几下鼠标，然后一鼓作气转回去：“裴老师，待会儿改到其中一本，多打几个钩。”

        又加了句，“我写的，正确率可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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