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苦衷


三个人站在阴森的监牢里,夜越来越深,阴冷的气息渐渐爬上了三人的脚踝。

        余纬还在涛涛不绝地说着,像是许久没有发泄,突然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他和牛参军牛顶原本是同乡,但是两人的家境天差地别。

        余纬的父母为了收钱,让余纬顶替了富户家的儿子从军,两人还威胁余纬,要把余红卖给鳏夫做续弦。

        余纬担心妹妹,带她一路来到了安城。

        牛顶因为同乡之谊,一直十分照顾余家兄妹,就连军营里士兵们吃酒赌钱,牛顶都会偷偷借给余纬一些银钱,让余纬充脸面。

        可是过了几年,牛顶却一路高升,他只混成了一个小小的十夫长。

        余纬变成了一个兵油子,整天只知道浑水摸鱼,和其他士兵赌钱。输得实在太多,若是不能还上,就要天天在营里被人打。

        余红虽然心疼哥哥,也很久没收到他带回家的钱,身无长技的她在安城里也没有活路。

        最后,两人实在走投无路,余纬就把余红卖给了向妈妈的销金窟。

        向妈妈的杏春楼客来客往,金银不断,起码能让余红不会被饿死。

        “为什么!我和他一起训练,一起站岗,就因为他牛家家财万贯,一路讨好巴结吗?

        像我这种穷人,就活该卖了自己的妹妹,当一辈子的十夫长吗?”说道这里,余纬甚至忍不住咆哮起来,愤怒地质问着三人。

        看着站着的穆七,又想起了被她杀死的兄弟,余纬疯狂地笑了起来。

        “是啊,穆公子,你们生来就是校尉,一路走上去就是将军、大将军,又怎么会知道我们这些人的感受呢?”

        穆七听得头皮发麻,实在忍不住地打断了他:“讲重点。那个货郎是怎么回事?”

        余纬愣着想了一会,像是终于找到了这个故事的头。

        “那天我见完妹妹之后,妹妹和我说,她在杏春楼里被人欺负,摔破了一个碗,连工钱都没有了。我就给了她一些银子,让她自己去买点东西。”

        “正要离开,那个人就拦住了我。他跟我说了很多话,只要帮他一个忙,就能有一千两银子。只要有了一千两银子,我又何必做一个小小的十夫长。”

        “我可以娶十个美娇娘,买一个大宅子,把我的妹妹也从杏春楼里救出来。窃国者候,窃钩者诛。什么通敌叛国都只是你们这些人的谎话。”

        余纬越说越陷入了疯狂,说话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已经顾不上身体上的疼痛,开始舞动起来。

        沈景行发现不对,赶紧叫来狱卒,又派人去请黄老先生。“应该又是什么西域的鬼东西,他们兄妹两人都已经被下毒了。”

        林远和狱卒合力,一起帮忙控制住余纬:“确实,那余红看着也是这样,可能是余红身上的毒发作得更早。”

        穆七看着被狱卒拿来的绳子绑在床上的余纬,无奈地叹了一声,继续说道:“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听见,如果你的妹妹没事,我会找人替她赎身,给她找一门差事。

        如果你们死了,我就在安城找一块地,把你们葬在一起。”

        说完,穆七本就有伤在身,折腾了一晚,这时实在累得站不住了。

        沈景行连忙搂住她的肩,把她扶回了马车上,交代林远留下,把剩下的事情料理了。

        狱房外,幽幽的烛光只照亮了房内的一觉。余纬还在床上不停地挣扎着,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

        两人坐在马车上,深夜的街道异常的安静,只听见车轮在石板上滚动的声音,和着慢悠悠的马蹄声。

        穆七靠在车背上,沈景行坐在旁边小心地用手扶着穆七。

        其实三人都听出了余纬故事里的漏洞。

        余红在安城未必活不下去,但是余纬却需要余红的那笔卖身费。

        究竟是余红自己愿意进杏春楼,还是余纬骗了她,这个问题永远也没有人知道。

        也许是因为对妹妹的愧疚,余纬在回忆中刻意淡化了这一部分。

        余纬希望,在余红心里,自己一直是一个可靠的大哥,会给妹妹买胭脂的唯一亲人,而不是将她推入火坑的坏人。

        刚刚离开牢房的时候,看着已经完全陷入自己的故事的余纬,穆七甚至都不忍心拆穿他。

        其实在场没有人关心他叛国的理由,即使他给出了一个完美无缺的故事,他们都只想知道那个胭脂货郎的样子。

        余红可以原谅余纬。

        但是他们不能替安城的老百姓,替以后在战场上被这些偷走的军刀杀死的将士们,去原谅一个叛国者。

        吱嘎——马车停在了穆府门外。

        沈景行把穆七送到了房间里,给她腰后垫上了枕头,让穆七先好好休息。

        “你放心,我和林远这就派人去找杏春楼的姑娘们,画出货郎的画像。明天就下海捕公文,只要他还没有出城,他就是瓮中之鳖。”

        四天后,黄芝正好在房间里给穆七把完脉,观察着肩上伤口的样子。

        这是,突然有人在敲门。

        “七哥,听说黄大夫来了,你快让我见见。听黄老先生说,黄大夫医术高超,年纪轻轻就在都城里开堂坐诊做了。”

        黄芝慌张地看了穆七半露的肩头和松散的衣服。

        穆七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安慰她说:“没关系,自己人。”

        敲门声变成了拍门声,林远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七哥——七哥——”

        穆七这边整理好了衣服,黄芝也关上了药箱,两人一同起身,来到门前。

        “吱——”穆七把门打开了,还没等林远说什么,黄芝就先告辞了。

        “穆小公子留步,您身上的伤已经好多了,但还是请按时服药,这是新的药方。黄芝先行告辞了。”

        穆七接过药房,向黄芝行礼致谢:“多谢黄大夫了。”

        林远见黄芝就要走了,连忙快步走到黄芝面前就要行礼。“在下林远,多谢黄大夫照顾我七哥了。”

        黄芝见到林远突然拦住去路,还被吓了一跳。见他要向自己行礼,急忙躲开他的礼,低头说道:

        “林公子不必如此客气,治病救人,本就是大夫的分内之事。”

        黄芝身量娇小,在普通女子中也算不上高。

        林远看着眼前圆圆的脑袋,爽朗地一笑:“我本来以为医术高的大夫都自恃才高,不爱理人呢。”

        黄芝也不做什么反应,绕过林远之后,径直走出了院子。

        林远疑惑地看着黄芝离开的身影,带着满脸的困惑看向穆七:“七哥,她怎么怪怪的?”

        穆七恨铁不成钢地说:“人家大夫是一姑娘,能对你的调戏做出什么反应?”

        林远的脸突然就变红了,开始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七哥,我可没有调戏他。你可不能空口白牙,诬陷我的清白。”

        穆七看着怼她反倒很牙尖嘴利的林远,无奈地叹了口气,问他:“说吧?来找我有什么事儿。”

        林远这才记起了正事:“我们满城追捕那个胭脂货郎,整整三天都没有消息。

        谁知道今天一早,他的尸体被扔到府衙门口了。谁都没看到是怎么回事,还是一队巡逻的士兵发现的。”

        穆七跟着林远来到府衙,除了沈景行,周校尉和孙校尉也都在这里。

        沈景行见两人来了,就把两人带到了一边。

        穆七率先发问:“这唯一的线索断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沈景行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位校尉,向穆七和林远解释道:

        “现在唯一的线索断了。应该就是突厥人断尾求生,他们主动献上我们的猎物,希望我们就此收手。”

        接着,他更小声地偷偷说道:“这也算是两位校尉的渎职之过,他俩现在比我们还要着急。”

        过了一会儿,等两位校尉走开,穆七才有机会走过去,仔细地观察着地上的尸体。

        地上的尸体面色惨白,是被人直接划开了喉咙,带有明显的惩罚和审判的意味。

        他没有留着浓厚的络腮胡,只是留着短小的胡子。手上在户口有明显的老茧,也应该是一双常年握刀的手。

        沈景行把陷入自我世界的穆七从尸体旁边拉走。“别想了,他是被突厥人主动献上的祭品,身上不可能留下线索。”

        穆七摇了摇头,看着沈景行的眼睛:“不,我只是在想,在城内操控着这一切的人竟然就这么容易地死掉了。我们甚至没有知道他的名字。”

        我甚至都没有机会,给枉死的两位城门兄弟报仇。穆七在心里默默地想。

        沈景行感受到穆七突然低沉下去的气场,轻轻摸了摸穆七的头。

        “也不是那么容易,三城的军备库都被盗走了将近一半的军刀。康城的王校尉写下认罪书之后,已经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昨晚余纬也死在了牢里,黄老先生说,他被多下了好几倍的毒,一种叫做白蝉的草。

        余红倒是走运,向妈妈当时就请了郎中,虽然没有死,但是已经变得痴痴傻傻。”

        说到这里,沈景行担心地看着穆七:“我已经替你给她找了一个庄子,那里有一个很厉害的老婆婆,听说她可以让这些痴儿学会照顾自己,能够种田养活自己。”

        穆七知道这已经是沈景行能做到的最好的结果,否则,按照律例,余红也要被砍头示众。

        只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余红的籍契早被卖入了杏春楼。

        林远研究完地上的尸体也走了过来,安慰穆七说:“没事,七哥。死的这个也只是听从命令的一颗棋子。

        他能被这么轻松地放弃,说明在突厥人心里,他现在也只是一个没有用的隐患。

        以后,我们一定能抓到幕后黑手,给余红报仇。”

        穆七清楚地知道,不能放任自己沉浸在哀天悯人的情绪里。

        林远见状,也乘胜追击地怂恿说:“那我们今晚就去凡舍,一醉方休。”

        沈景行刚想说自己安排完剩下的事情就过去,就看着两只小狗崽又快乐地跑了出去。

        “两个小没良心的。”沈景行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凡舍里,穆七和林远上楼坐定,谁知今天来招呼他们的竟然是秦小娘子。

        她端上了几盘下酒菜,自己又拿来了一盘的茶具,调膏击拂,慢悠悠地给两人做起茶来。

        “秦姐姐,今天怎么有空亲自招待我们呀?”

        都城出身的林远对这些事一向都很有兴趣,他一边欣赏着秦小娘子的手艺,一边问道。

        “还不是前几天那事儿给闹的吗?

        街上都传遍了,听说抓了好些人,那些外邦的商队都不敢出门了。杏春楼的生意倒还好,都是寻欢作乐的有钱人。我这儿,可没有生意啊。”

        秦小娘子做好两盏茶,递到两人面前,转身又去拿了一大束花来。

        花型婀娜,看样子都是西域的花,也许是哪位客人送来的。

        “你们俩今天慢慢吃,也当是陪陪我了。”

        她静静地坐在一旁,将花瓣小心地撕开,放到盐水里轻柔地洗一洗。

        林远喝着酒,穆七喝着秦小娘子做的茶,两人还在想白天的事。

        清冷的月光散去了白天的热气,让人的头脑也越发清醒起来。

        酒香混合着独特的花香,就像在安城中划出了一个新的空间,一切都不再属于这里。

        “七哥,我看你昨天既然那么讨厌杏春楼,那为什么不直接让府衙把它查抄了呢?趁着这次事件,随便找一个理由,那里面的姑娘不就能放出来了吗?”

        林远也没有看向穆七,手里握着酒杯,语气平淡,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这样,沈大哥也就不必为余红赎身了。”

        穆七无奈地笑了笑,把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林三,你知道吗?只要他们入了杏春楼的门,他们就变成了妓户。

        除非她们真的能攀上枝头,有人花一大笔银子替他们赎身,再花一大笔银子替他们改户籍。否则,她们这辈子都只能老死在楼里。”

        “没了杏春楼,他们也是被卖到其他青楼。没了向妈妈,也会有李妈妈,田妈妈。

        至少,在我眼皮子底下,安城没有逼良为娼的事,已经是我为她们能做的最大的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如此不济,又怪得了谁呢?”

        穆七走到窗边,本想看看月亮,却发现月亮不知藏到了哪里。

        林远明白了,向妈妈那么容易地放了余红,一方面是看她身染恶疾,是个累赘,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得罪镇北侯府,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但若是真要动她身家,那就不知道杏春楼后面藏着什么人物了,又能翻起怎样的浪了。

        秦小娘子在后面开口说:“这怎么能怪你呢?本来就是那个叛徒自己吃酒赌钱,还把自己的妹妹给搭进去了。

        我看啊,明明就是他自己贪财,还非得找借口,说不想妹妹受苦。”

        秦小娘子说着越来越气,直接把花枝一扔,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

        林远此时想起了余纬在大牢里的质问:“但他说的其实也不无道理。他家世困窘,拖着一个妹妹过活,在安城里无依无靠的。

        眼看着同乡节节高升,自己永远低人一头。他心里有怨言也很正常吧。”

        秦小娘子完全没有想要去理解余纬的想法:“如今天下安定,军营里哪来的战功?

        又或者,他若是能丢下脸面,去求牛参军,人家怎么会不帮他呢?

        她妹妹,有手有脚的,在我店里打杂都行,又哪里会没有活路?”

        秦小娘子见林远还要开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这些男人,平日里都说自己满腹才华,到头来还要推自己的妹妹出来挡刀挡枪。真是——”

        说着,秦小娘子卷起袖子,作势要揍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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