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失望与希望

林雨发现他哥最近早出晚归，差不多不着家了。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哥已经走了，闭上眼睛的时候哥还没回来。

        他知道，林风进了那家三棵树油漆专卖店，特别忙。周末他才能和林风说说话，哥晒黑了，脸也变得粗糙许多，双手有着血茧，整个人更加沉默寡言。

        林雨还知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他，若不是他冲动地跟李猛动手，就不会被停考三年，他哥就不会想尽办法攒钱帮他另谋出路。

        一天晚上，林雨安静地坐在林风的床头，等着林风回来。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林风背着包开门走进来，一脸的疲累。抬头看见坐在他床头的小雨，林风吓了一跳。

        “哥，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天天半夜回来？”林雨皱眉。

        林风不敢说自己除了看铺子，还去了三棵树卖油漆以及去工地拉砖，若是小雨知道了，铁定跟他急。可他哪里想到，林雨早知道他在三棵树干活。镇子就那么大，他去哪，别人还能不知道吗？

        “没……没干啥，这么晚你怎么还不睡觉？”

        林雨严肃地拉着他，“哥，你跟我说实话，白天我不管，晚上你到底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家？”

        林风赶忙道：“我就是去了一个公司，经常加班而已，你快睡，别把爸吵醒了。”

        林雨知道他哥有多倔，嘴比蚌还严，实在问不出来，他仰头躺在床上使劲蹬了蹬腿表示不满，滚回自己床上睡觉去了。

        盯着拳馆门口的大招牌，林雨踌躇地踱步，他没机会再去训练了，教练对他基本抱持着放任的态度，那意思大概是不再给他机会。

        兜里的手机嗡嗡作响，打断了他烦躁的思绪，来电跳着“林风”的字眼。

        接起来，对面却是个陌生的声音。他听罢对方的话，装拳套的包嘭地掉落在地上，随即像一团火，带着地上的包袱向镇医院狂奔。

        他哥受伤昏迷，被送到医院了！

        林雨在医院里乱窜，好不容易抓住导诊，寻到林风所在的急诊病房，跟闯山寨似的冲进去。

        “哥！”他大吼一声，惊得周围的病人鸡飞狗跳。

        “小雨！”躺在病床上的林风嗔怪地对冲进来的老弟招手，这小子太愣了，也不看是什么地方。

        “哥，你还好吧？”林雨凑过去，看他哥脸惨白惨白的，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他还从没见林风这么脆弱的一面，忍不住担忧。随即才注意到病床对面还站着个人，抬头一看，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长相普通，但眼睛透着股锐利，明显是个精明的角色。

        “这是三棵树专卖店的经理，我的上司宋睿。”林风赶紧给两人介绍。

        宋睿早听说林风有个弟弟，如今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有一股子冲劲儿，有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不像林风老气横秋，干活吭哧吭哧的，除了跟客户说点好话，平时不怎么跟自己交流。不过，他喜欢林风这样的员工，实干肯学，迟早有出息，就是太拼命了，而且还弄不清楚到底该在什么地方拼命。

        “你好！”他跟林雨打招呼，林雨没搭理他，只顾着看自己的老哥，上上下下查看有没有外伤。

        宋睿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看天，“你哥没事，肯定不会被我店里的油漆罐子砸伤，医生说他是体力透支，说实话，能把自己累成这样也不多见，但这跟我可没关。”他抱臂纳闷，撇清了自己的关系。他是关心员工的好老板、好店长，不会让员工累死累活出卖性命，啧啧。

        林雨抓着林风的手，急道：“哥，你最近到底干啥去了，就算店里再忙，也不至于成天晚上后半夜回来吧？”说罢瞪了宋睿一眼，好像一切都是宋睿的错。

        宋睿先是愣了一瞬，跟着心里大叫冤枉，他没让林风加班啊，再说六点门市店就关了，谁大晚上买油漆啊！

        林风见状心知林雨误会了，忙道：“小雨，跟三棵树没关，是我自己……去了建筑工地做临时工……”他歉疚地垂头，“我想快点攒钱，送你出国留学。”

        林雨猛地呆住，随即激动地叫道：“出国念书？哥你怎么都没有跟我商量？我的事好歹也跟我说一声，谁说我要出国的？”敢情他哥不要命地工作是为了供他出国，可是他连半点出国的意思也没有，哥一头热个什么劲儿啊，还把自己累成这副德行！

        宋睿长叹一声，拍拍林风的肩膀，“年轻人，要为家人打拼更要有个好身体。像你这样闷着头苦干是不对的，你会替客户打算，怎么不会为自己打算？你讲咱们三棵树的环保健康理念讲得头头是道，自己也得身体力行才对。人生只有一次，你得好好规划你的人生。你仔细想想，我先走了。”言下之意，是告诉他不能为了别人活着，人生是自己的。

        当上司的言尽于此，林风能不能懂，看他自己的了。

        林风对宋睿报以感激的一笑，目送他出门。

        打过针以后，林风休息得差不多，和林雨办完了医院的手续后一起往家走。

        “哥，我已经满十八岁，是个男人，可以自己赚钱，不用你这样为我拼死拼活。这次明明是我自己打人，才没有办法参加高考，我就应该负起这个责任！”林雨郁闷地道。

        林风停住脚步，胸口急促地起伏，像压抑着很大的怒气，声音微微颤抖，“要怎么负责任？学习不能中断，你头脑好，国内大学不能上，就该想办法让你出国念书，挣个好前途。这些钱我会想办法的，你只要负责安心学习就行，知道吗？”

        “哥，你不能左右我的人生！”林雨也急了，宋睿说得对，人生是自己的，得自己掌握，他摇摇头，“我不能什么事情都让你替我担着，你为了撑起林家吃了多少苦，难道我就不会心疼吗？为什么你这么辛苦而我却只能去念书？要我这样看着你为我拼命，我还算是个人吗？”他越说越难过，好几年没掉的金豆又下来了。

        林风见状放软了语气，柔声道：“哥为了你好，你听话！”

        林雨摇头，“高考停考三年，又不是永远停考。我早就想好了，我要利用这三年好好赚钱，好好练拳，三年以后，重考厦大！”

        他的眼神真挚诚恳，林风一时间不晓得怎么办，他可以信任和放手吗？

        “哥，我的事情你就放手让我去做，不要再为我四处奔波。不然就算你凑够了钱，我也不出国！”

        林家的兄弟俩别的不像，这倔劲儿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自己决定的事情，十头牛拉不回来。

        林风深吸一口气，捏紧拳头，像下了很大的决定，“既然这样，小雨，从现在开始你靠自己吧，哥要去城里……”

        林雨惊讶地问：“为什么？你去城里干啥？”

        “我想去找妈，带她回家，只要妈回家，我相信我们这个家就可以回到以前那样，爸爸……也就可以像从前一样了。”

        “你知道妈在哪？”林雨一喜。

        林风皱眉摇头，“不确定，刚开始我收到妈的信，知道她在城里，后来我陆续托人找过，搜集了零星的消息。我想再去试试看，说不定真可以找到她。”

        林雨闻言忙不迭点头，握拳道：“哥你去吧，家里我来照顾，你不用担心爸。”

        林风安慰地笑笑，拍拍他的肩膀，“你真长大了。别忘记练拳，还有念书，回来我要考查。”

        “没问题，哥你等着好消息吧！”

        码头上，送别的人依依地挥着手，林雨和林向海也在送别的人群中目送林风远去。

        手中捏着母亲的旧照片，林风下了船站在陌生城市的边缘，一个人孤零零的。城市的街头，霓虹闪烁，高楼大厦林立。无论这里有多么繁华，对于他而言都是寂寞的回声。

        三棵树的店长宋睿好心地帮他联络了城里连锁店的负责人，让他暂住专卖店的货仓。当然，宋睿还没有权力大到可以让他直接转城里专卖店上班，所以林风还是得重新找工作，不过，至少他有落脚的地方，已经很满足了。

        他在犹豫是不是该重新申请三棵树的员工资格，但是在看到大街上电视墙里的广告时，主意改了。

        “体工队招聘运动员，欢迎游泳高手踊跃报考。”明晃晃的一排大字循环跳出来，这是他最擅长的事，哪怕他的年纪不适合从头开始训练，至少进体工队干个助教的职位问题不大。

        以前，他做过冠军梦，小雨也说，如果他不放弃游泳，现在可能是世界冠军。如今，他哪里敢想，时间没给他第二次机会。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将简历投到给了体工队。意外的在三天后接到通知，却是让他去做游泳队的保洁。

        若说不失望，绝对是假话，林风做梦也没想过会沦落成保洁员，可是如果可以接触久违的泳池，对他来说何尝不是好事。

        鱼，只有碰到水，才能活下去。

        他是鱼，一尾很久没有触碰水，快要干死的鱼。

        苏小可蹲在体工队大院的台阶上揉着胳膊，暗自咒骂着。她姐苏婷一定是魔头转世，对她们的要求严格不说，连体重重上几两就要跑十圈，简直资本家剥削剩余价值啊。

        她已尽可能使自己的姿态更加完美，难度系数高的几个动作更是利落漂亮，别人都鼓掌，就苏婷给60分，分明是老天派来跟自己作对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着电话簿，林风的号码跳了出来。

        这人，就不能给她打个电话吗？之前她不断地催眠自己，等等吧。三天，没有接到电话，一个星期，林风还是不给她打电话，这一个月过去了，那个家伙怎么木讷到这种程度？

        她愤恨地使劲撮手机屏幕，总不能让她主动吧，太丢人了！一个不小心按下了通话键，等她反应过来时，电话已打了出去，她手忙脚乱要关电话，身后却传来熟悉的手机铃声——《烟火的光芒》。

        她愣住了，巡声回头，竟然是林风拿着手机站在身后。

        苏小可拿着电话，呆在当场。

        林风看着她也愣了。

        “是你！”两人异口同声。

        “林风你真的来了？”小可一下子蹦起来，又惊又喜，随即看到林风一身保洁员的橘色衣服，露出古怪的眼神。

        “啊，我来城里办事，正好看到体工队招聘，就来了，本来以为能进游泳队的，谁知道是保洁员。”林风挠挠头。

        小可听到他的解释，忍不住有点失望，她还以为他是来找自己的，原来跟她屁点关系没有。

        “就算你年龄不达标，可也不至于来这里做保洁啊？未免太屈才了！”

        “这工作很好啊，休息时间可以偷偷游泳，又能挣钱，我很满足了。”林风不以为然。

        苏小可叹气道：“你有实力，只要得教练赏识，一定能破格进体工队。”她拍拍他的肩膀，对他很有信心。

        虽然她觉得林风呆呆的，但特好玩，是她见过的很特别的男生，大概是因为缺根弦，所以才与众不同，吸引她不断地接近他。

        林风由衷地感谢她的鼓励，“谢谢，我现在也不考虑这么多，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才说吧。”

        “你可千万不能放弃，你是我见过的人里面最会游泳的，比游泳队那个杨天翔都棒！”

        “你太夸张了。”林风挠头。

        “别浪费天赋啊！”苏小可孩子气地瞪圆了眼睛。

        “你是这里的体操队员吗？那天……我看你在海边……”

        “你说带操啊？”苏小可依旧笑眯眯的，那次她在海边跳带操和竞技体操，被他看见了。

        “嗯……”林风点头，“挺美的。”他有些不好意思，耳朵可疑地红了。

        苏小可抿唇微笑，歪头凝视着他。

        林风终于体会到特囧的感受，想起手头还有工作，赶忙跟她挥手，“我去干活了。”说着逃也似的跑了。

        苏小可看着他着急消失的背影，笑出了声，眼睛滴溜溜一转，有了主意。

        林雨把电话挂了，担了好一阵的心总算归到原位，林风顺利找到工作，虽然是体工队的保洁员，但听他哥的语气似乎挺满足，他替他哥不值，但只要他哥自己满意就好。

        转身把林向海的药放在沙发旁的茶几上，沙发上胡乱散落着一堆旧报纸和杂物，他不由叹气，开始整理。忽然，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从里面落了出来——是林向海和一个少年的合影，照片中，少年正在打拳，林向海在一旁指导。林雨盯着看了一会儿，猛然认出了少年，诧异万分，是陈慕岩？

        他爸对陈慕岩一直很关注，拳坛骄子，中国新一代拳王。难道老爸竟然是陈慕岩曾经的教练？

        他满肚子疑惑。过两天县里举办“武林风表演赛”，陈慕岩将在这里对阵日本拳手次藤左上，全国的媒体都会来做现场直播。作为职业拳手，林雨还是很希望能看到这样的比赛，陈慕岩至少算是他要奋斗的目标。

        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第二天他去买了观赛票，还顺道给林向海也买了一张。既然老爸对陈慕岩念念不忘，那就一起去看吧。他很久都没找到讨好老爸的机会了。

        果然，林向海收到票的刹那先是愣了愣。

        “陈慕岩要来咱们县打拳了，我……我知道你喜欢看陈慕岩打拳，所以特意买了票，我们一起去看，好吗？”林雨有点腼腆。自十二年前妈走了之后，爸已经很久没有搭理他了，久到他以为父亲眼里并没有他这个儿子的存在。

        林向海拿着门票，看向林雨的目光，首次柔和了很多。

        林雨惊讶地望着父亲对自己的态度有所转变，顿时高兴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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