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三多一枝花

推开门，办公室没人。一看时间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肚子不失时机地开始抗议，连忙出门，见电梯还在往上走，于是又顺着楼梯叮叮咚咚地往下窜。

        一出大门，整个人被冷空气一浸，顿觉清爽了不少。冬天，在空调屋，特别是在人多的场合，我的脸常会不由自主地发红发紧，感觉不舒服，或许是自己脸皮太薄，经不得热气的烘烤。这么猜想是有原因的，像喝酒，自己哪怕只是喝了一小口，酒劲也会立马在脸上渗透出来。整整一个上午，在会议室里捂着，竖起耳朵天线式地接收着那些并不熟悉的经营信息，精力高度集中，深怕漏掉了一个字，弄得自己不仅脸红筋涨的，脑子里也好似一团浆糊。

        一边走，一边深呼吸。前方不远处，高高的烟囱呼呼地吐着白烟，车间的锅炉正在开足马力熊熊燃烧，这口巨大的灶膛，三多上千名职工都靠它吃饭。以前工厂的烟囱没这么高，也没这么粗，冒出的烟色黑黑的，还飘落着雪花一样的烟尘。记得几年前，国家某部一位大领导来三多视察，熊懿指着烟囱给领导介绍，说三多用的是最先进的循环硫化床锅炉，而且，我们的烟囱比设计时还加高了三十米，更加环保。当时我想，加高了为什么就更环保了呢？难道还能把烟尘排出大气层不成？那位大领导在一旁频频点头，我就没有多想。

        大烟囱的旁边，一处平房冒着袅袅的青烟，那便是三多的职工食堂。食堂的门吞吐着来来去去的人。大楼通往食堂的马路两边栽满了粗大的三角梅，不过，这个季节，它们都将花和叶深藏在枝干里，泥土间，等待着春夏的召唤，现在，只有满目灰色的一片枝桠。

        忽然，一个鲜亮的色彩进入了眼底，定睛一看，并非三角梅枝桠上蹦出了花朵，而是迎面过来的一个人，她高挑的身段，大红色的皮风衣，长筒皮靴，披肩卷发，原来是蒋媛媛。

        蒋媛媛和我们同在一层办公，单独一间小办公室。她是行政部副部长，牟刚的直接下属，但她又不像牟刚的下属，她分管着行政部的后勤接待和行政费用管理，领导们有事一般都直接找她，不找牟刚。在三多，除了几个老领导，中层干部几乎个个都是前学历的本科生，最起码也是大专生，而蒋媛媛只是一个电大生，严格说来只是一个高中生，谁都知道电大文凭的成色。据说，她刚来行政部的那天，碰巧丁二来找熊懿，路过行政部时，见她眼生，便问她是做啥的？蒋媛媛不识丁二，回答是新来的。丁二自言自语说班子会上没说进人啊，怎么又有个新来的？于是又问她是哪里毕业的？她直言回答自己是高中生。丁二很意外，转身摇头，说怎么高中生也来办公室了。不料蒋媛媛在背后顶了一句，高中生啷个嘛，有的大学生连高中生都不如。丁二一愣，一个刚进公司的新人居然顶撞堂堂三多二把手，旁人都变了脸色。幸亏牟刚在场，连忙打圆场，让蒋媛媛道了歉，又对丁二耳语了两句，丁二虽面有愠色，也未怎样。这都是听别人说的，在三多，关于蒋媛媛的传闻还有不少。她来公司不久便升任为行政科长，又过了不久就提升为副部长，在三多这个大学生扎堆的地方，这的确不寻常。她去熊懿的办公室可以直接推门而入，她还可以在大家都在等大巴车统一下班回家的时候，于众目睽睽之下心安理得地钻进熊懿的小车，一些三多的大事和要事，她的消息比谁都灵通。为此，她也为自己招来了不少的流言蜚语。不过，她好像并不在乎，对这些花边新闻，我不像其他人那样有兴趣，对她很友好，觉得她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恶皂（泼辣）。我这人一向反应迟钝，缺乏好奇心，而且，我认为蒋媛媛那句话说得很对，有的大学生的确不如高中生，譬如我，就不如她。

        “废寝忘食啊。吃饭不积极，一定有问题。”还未走近，蒋媛媛便招呼道。

        “哪里哪哟，开会才杀各（结束）。”我回答。

        “恭喜哟，柳帅哥。”她在距离我一米远的地方站住，叉腰看着我，像极了五月天里一枝摇曳的三角梅。

        “喜从哪里来？”我停住脚步。

        “还装，马上要调文秘科了噻。”她一笑，便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乱说哦，我只是替小蒯开个会。”我不解。

        “我骗你啥子嘛，牟刚还没给你说迈？”她问。

        我忽然想起熊懿在会上叫我把工作担起来的话，不由一惊。

        “这是好事噻，快去吃饭，按哒（晚了）没菜了。”见我还在发呆，她嫣然一笑，袅袅而去，一股撩人的清香钻进了我的鼻孔。

        好事？牟刚也说过这话。如果说牟刚的话不足信，从蒋媛媛嘴里说出来，就不由得我不信了，但到底好在哪里？我没有感觉到。身后又传来蒋媛媛的说话声，回头望去，她正和刚出大门的熊懿他们打招呼，我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加大了步幅。

        揣着心事，走进食堂，从消毒柜里取出餐具，排队，挨到窗口，随口说了几个菜名，把餐具递进去，接过来，欲转身离开。打菜的师傅连忙“喂喂”地喊住我，扬手搓了搓拇指和食指。我一下没明白，排在我后面那人笑着对师傅说，算了，小柳忘了带钱，我这儿一起给。我恍然大悟，急忙付钱，对准备替我给钱的那人连声道谢，那人又憨厚地一笑。他是热电车间的老电工孟长贵，是我刚来三多时在车间锻炼实习期间的师傅。

        扫视一周，四人座的饭桌上基本上挤满了人，里面的一间雅室倒是没人，桌上的菜和汤冒着腾腾的热气，那是为领导们准备的。正东张西望着，面前一张座位上的两个人站起来，我过去顺势补了位。坐下刚刚刨了一口饭，牟刚端着餐具靠了过来。

        “德华，会开完了？”牟刚转头问。

        我点头，抬起屁股挪了挪位置。

        “晚上统一行动，在外吃饭，给小蒯践行，就你们几个搞文字的。”牟刚说。

        “小蒯去哪里高就了？一直好像没看见他。”我连忙问。

        “调物流公司搞办公室工作。”牟刚轻轻叹了一口气。

        “高升还是去锻炼？”物流公司是三多下属一个小小的子公司，小蒯在公司的级别和我一样，都是佩戴绿牌牌的科长。牟刚说他去搞办公室工作，我没搞懂。

        “调任物流公司办公室主任，锻炼。”牟刚回答。

        “那，他这个文秘工作谁来顶？”我问。

        “你噻！老弟，你还看不出熊总的意思迈？”牟刚压低了嗓门说。

        “我行不？”不知怎的，我的态度少了先前的抵触，显得柔和了很多。

        “啷个不得行嘛！”牟刚望着我说，“我跟你说了的，上次那个纪要就搞得好，里头就几个错别字，比如关系的关字写成了干字，笔误，小问题。”

        我正在刨饭的姿态忽然僵住，但很快，我又埋头继续，嘴里很专一地咀嚼着大米和肉片，没有说话。

        “下午你就搬过来，我准备再给你物色一个助手。”牟刚说着便伸出手来，我下意识地一闪，他的手只是悻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又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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