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看病人

翻过了年，三多集团像一艘停靠在码头卯足了劲的巨轮，收起铁锚，一声汽笛，向着光明的彼岸乘风破浪，全速前进。

        最忙碌的要数三多项目工地，工地上的人和设备只在大年三十和初一这两天歇了口气便运转起来，副总经理项四大多数时间都和项目部的人一道猫在工地。年前的总结表彰大会上，三多各个分管领导都和熊懿签订了目标责任书，为了完成三多和政府签订的大目标，责任书上的数字码码都是加了量的。拿熊懿在会上的话说，三多和政府签的目标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完成，而各个分管领导和公司签的目标则需要跳起来才能拿到。例如三多的百万吨项目，政府要求三多10月前竣工投产，而公司内部的目标则是提前三个月。其他的目标都是如此。然而，三多这艘大船在熊懿这个船长的率领之下向着新的目标全速进发的时候，一位很被船长倚重的副手却病了，还病得不轻，这位副手就是主管销售的副总经理龙武。

        年前，公司总结表彰大会时，龙武却躺在江州医院的病床上，销售目标责任书也是他的一位手下代为签订的。据说，他回到江州那天，楼下一个摆烟摊的老大妈随口对他老婆说，你屋当家的看起来脸色不对头哦，是不是有病？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老婆回家仔细一看，也觉得不对劲，于是硬把他撵进了医院。一检查，胸腔里长了一个大包，医院肿瘤病房便多了一位病人。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后，熊懿当即指示，让龙总住最好的病房，用最好的药物。

        一上班，熊懿和丁二就代表三多党政一把手慰问了项目工地，然后掉头往医院而去，我陪同前往。龙武生病的消息都是我到公司后才知道的。路上，熊懿比较沉默，和我并排坐在后面的丁二倒是不时冒出些话来，说龙总这个人啥子都好，就一样，工作太拼命，像去年在三亚搞的那次客户答谢会，老熊你和胥书记到北京华投总部谈判去了，酒席上我亲眼看见他和经销商满杯满杯地拼酒，二两一杯的那种，而且，还是52度的。有个经销商不服气，端了大半碗去将他的军，说你龙总再把这碗给干了，我不仅保证完成你今年的销量，明年的量再加三成。龙总二话没说，接过来咕咚咕咚地灌进了喉咙，一散席，他就去诊所报了到，胃出血。第二天我跟他说，要注意身体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却不当一回事，还说革命才是身体的本钱，唉。一直无语的熊懿按着太阳穴说，以后，公司高管每半年要去医院体检一次，中干每年一次，员工每三年一次，这要作为一项福利政策固化下来。另外，因为暂时还找不到替代龙武的合适人选，销售这一块，自己就分力亲自抓，本部其他工作，就请老冯多费心。丁二点头称是。

        没一会儿，小车小心翼翼地驶进了江州医院的大门，进出医院的人比马路上的行人还多，他们有的提着饭盒，有的搀着病人，有的低头慢吞吞地移着步子，对开到面前的铁坨坨熟视无睹。好不容易才挪到了停车区，我们下了车，眼前就是江州医院的总部大厦。站在原地，需要仰首近90度才能看到楼顶。这是江州最高的建筑，一共64层，据传最初的设计是81层，因为妨碍了飞机的安全而未审批通过。大厦旁边立着一颗香樟树，虽远不及大厦高大，在同类中绝对属于巨人。香樟树上挂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塑料袋，从袋子里引出的小管子插进了躯干里。几年前，大厦刚落成的时候，站在香樟树这个位置上的是一棵硕大的水杉树，但水杉的叶子慢慢变黄之后就再也没有绿起来，后来便被香樟树接了班。

        进了大楼，四根和外面大树一样粗的包金的柱子顶起了一楼大堂的屋顶，古今中外医界众高人的头像都被浮雕在四周的墙面上，头像下面是他们生平的文字介绍。大堂最为特别之处是屋顶镶满了射灯，如果站在大堂的正中央，打开顶上的灯，屋顶便会依次变幻出太阳系、银河系的图案，而人的影像就会映射到大堂屋顶的中心，让下面的人体验到一种宇宙洪荒，我在中央的感觉。据说，这既是医院的一道亮丽的景观，也体现了医院以病人为中心，以顾客上帝的理念。当然，我并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这是当年韩英替她们银行领导参加了一次在医院召开的大型研讨会时回来给我讲的。此刻，我抬头望天，屋顶的灯光隐藏在灯罩里，什么也看不见。

        上楼的电梯有直梯和扶梯，直梯又分单号梯和双号梯，我们挤向了直梯的单号梯，等电梯上下了两个来回之后，我们才得以进入其间。

        坐在门口按键处的小妹儿抬起手指把里面的人报出的数字发给了电梯，又低头玩着自己的智能手机。我们到达所在的楼层时，里面只剩了几个人。出来，我下意识地揪了揪鼻子。医院环境不错，但没人愿意进医院，我未能幸免。小时候，罐头厂当权派集中办公的那栋红砖房，其中一间是医务室，每次去拣烟盒，远远地便能闻到消毒水的味道，常会勾起我们对托盘里寒光闪闪的针头的联想。如果撞见了医务室的医生，足以让我们猛的一惊，如同一群啄食的小鸡头上忽然飘来一片鹰翅的阴影。现在虽不怕医生了，可我潜意识里又觉得医院就是一处藏污纳垢的地方，地板上，扶梯边，甚至空气里都飘荡着病菌。

        想着想着，跟在熊懿和丁二的后面，我进了房间。

        里面尽管堆满了鲜花、水果和补品，却依然宽敞。宽大的病床上，白色的床单和被子把一个人包夹在中间，猛一看，床上那人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细看，腹部的位置还在微微起伏，正是龙武。

        “哦，老大来了。”脚步声中惊醒了龙武，他睁开了眼睛。

        “莫起来，我们来看看你。”熊懿一个手势，龙武便只是动了动，顺从地保持了原来的姿势。

        数月不见，龙武的脸窄了不少，头发蓬乱着，胡子拉渣，头上吊着的玻璃瓶和连着的导管，让我想到了楼下的香樟树。那些驻扎在他体内的看不见的癌细胞正一点点吞噬着他的肌体。据说，全球每九分钟就会确诊一名癌症患者。癌细胞，这个人类健康最凶恶的杀手，它们虽然让现代医学集体汗颜，却还不足够聪明，它们知不知道？如果寄主不在了，它们自己也活不了。我想。

        “感觉好点没？”丁二问。

        “嗯，好点了，就是身上没力气。”龙武喘了喘，脸上流露着复杂而焦虑的情绪，“老大，书记，我想上班，每天楞个躺起闷死个人。”

        “那啷个行？病治好了再说。”丁二说，“你这个是早期，配合治疗，应该好得快。”

        “今年百万吨要投产，楞个大的量，我一想心头就像猫在抓。”龙武的眼里闪过一线希望的光芒。他挪了挪身体，连着的塑料管抖动了一下，支架上的瓶子也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莫想那些，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养病。”熊懿正色道。

        又聊了几句，熊懿看了看表，说好好调养，我们改日再来。龙武点点头。熊懿弯身整了整病床的被子，带着我和丁二出了病房。出门没走几步，熊懿停住脚步，和对面过来一个女的招呼起来，那女的衣着时髦，却神色不振，手里提着一个饭盒子。熊懿主动跟她握了握手，说你自己要保重，只要龙总信心不跨，配合治疗，说不定还有转机。那妇人嘴角抽搐了几下，忽然转头轻声抽泣起来，她努力控制着情绪，抽动的双肩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草。很快，她止住悲声，擦干眼泪，对我们说了声感谢便埋头而去。

        大家站在电梯旁无语地等待着，熊懿忽然返身向一间医生办公室走去，我们也跟了进去。

        “医生，我想问问，龙武还有多少时间？”熊懿问道。里面坐着个女医生，她戴着眼镜儿，一边望着电脑，一边清脆地搅着面前的一杯咖啡。

        “哪个病房的？”女医生头都不抬地问。

        “2号病房。”我接话道。

        “你们是他什么人？”女医生又问，依然没抬头。

        “这是我们熊总，2号病房病人单位的领导。”我又连忙回答。

        接着，我看见女医生的右手懒洋洋地离开鼠标，抬起来做了一个V字型的手势。

        “两年？”熊懿问。

        “两个月。”这次，女医生终于抬起了头，她看见熊懿的同时，我也看清了她的脸，虽然风韵犹存，却冰冷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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