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点火试车

正月一过，日子就像把不住滑似的，一梭就是一天，太阳溜进翠屏山睡觉的时间越来越短，在天上溜达的时间越来越长。日渐适宜的气温剥去了人们的厚衣服。晴好的天气里，密密麻麻的人填满了公园、广场和马路的人行道。滨江路的木椅上坐满了人，阳光从黄桷树的树枝间流淌下来，打在人们的脸上，又溅落地面，碎成闪动游弋的斑点。半空中，除了飞翔的鸽子，还有浮荡的风筝，它们的主人大多和江边的垂钓者一样悠闲，偶尔有几只小小的风筝在离地面不远的高处游窜，牵着地上几个小崽崽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北滨路附近的万达广场已初具雏形，崛起的楼层正在加速融入周围的建筑群。外侧的长江水依然不紧不慢，迈着钟鼓楼时针一样恒定的脚步，无视季节的变换。广场上的菊花不见了踪影，天子峰顶的茶花还在前赴后继地鲜艳着，尽管有了疲态，却迟迟不肯离去。在春水的浸泡下，天子峰和翠屏山的绿意越来越浓了，大片的绿中也间或点缀着一些别样的颜色，山腰的桃花割据出几块小小的红，雪白的梨花紧随其后，其中几块小小的白区里还有杏花，金黄色的是油菜花。最大片的油菜花地在江州工业园外面的山坡上，每年这个季节，坡地上像刷了一片金黄的油漆，星期天，踏春的人蜂拥而去。

        不过，今年的油菜花开得比往年少了一些，因为菜地的一角已经变成三多集团的百万吨项目用地，地里长起来的不再是油菜花，而是一排白色的厂房和蓝色顶棚的仓库，还有一节节向上延伸的烟囱。

        过了春分，日头便一天天火辣起来，油菜地里的黄色逐渐黯淡，天子峰和翠屏山也恢复了通体的绿色。没多久，烟囱停止生长，破纪录地成为园区内新的擎天一柱，散放在工地外面的设备纷纷搬进了厂房各就各位。刚刚立夏的季节，三多百万吨项目却像秋后的瓜果，收获在即。

        自开工以来，百万吨项目一直在加紧往前赶。负责项目的项四开年后就把办公室搬到了工地上。熊懿也是三天两头就往工地上跑。期间，胥书记又莅临过两次三多，这两次，他没有去球场，而是直接去了项目工地，对工程进度和质量十分满意，要求每周报简报给他，寄语三多经营班子力争把百万吨搞成江州的样板工程。

        很快，最后一颗螺丝钉都到了该到的位置，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投料试车，即按照项目工艺流程从头到尾真刀真枪地操练一遍，如成功，百万吨这个在建项目就可变成竣工项目，名正言顺投入生产发挥效益。投料试车选在五月的最后一天，准确的时间是一串吉利的数字，熊懿定的。

        五月三十一日上午，两辆小车从三多的“炮楼”里出来，沿着弯曲的马路向项目工地驶去，车上除了我和牟刚，其他都是三多的领导，大家兴致都比较高。拐进了工地的路口，几个站在外面的人迎了过来，他们戴着安全帽，其中一个人手里还拎着一串帽子，他们看上去尽管有些疲惫，却都带着紧张而欣喜的神情，领头的正是项四。

        我的目光落在项四的脸上，心情跟以前看见他时没有什么两样。不过，将匿名信重新寄给熊懿的最初的那几天，每次碰到项四都有一种紧张和别扭的感觉，会忍不住多看他两眼，担心会从他那里生出些什么幺蛾子打破现有的宁静，不过还好，三多一直风平浪静，那封信没有荡起一丝涟漪便如泥牛沉海。遇到田七自己也会多盯他几眼，但他坦然的神色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反而再次煽起了我的无名之火，从此，我便不愿看到他那张老树皮似的脸。

        “大家辛苦了！”下了车，熊懿笑着招呼。

        “不辛苦，应该的，现在万事俱备，只等熊总一声令下。”项四回答。

        “由你全权指挥就行了噻。”熊懿又笑了笑。

        “哪里，您是总指挥哒嘛。”项四连忙作答。

        大家一边聊一边跟着熊懿往里走，拿着一叠帽子的人反剪着双手跟在后面，他手里的帽子都已经盖在了我们的头上。

        四五分钟的路程，我们来到动力车间的锅炉旁，眼前这座35KV锅炉是仅次于烟囱高的巨无霸，它由一块块巨大的钢铁焊接组合在一起，远看，如同好莱坞大片里面的变形金刚。锅炉吃下煤炭，吐出电和蒸汽，再通过管道传输到需要的地方，作为生产产品的动力，所以，锅炉是企业生命的起点，试车的临时指挥点就定在这里。

        指挥点拉了个简单的布幅，还有一群分列两边的员工，一边戴着小红帽，一边戴着小黄帽。她们和布幅一样都是来应景的，孟旋和小芹都在其中，不过她们都面露喜悦。队伍之外还有三个人，一个是扛着摄像机的记者，另一个是陪着记者的李根和老焦，老焦胸前挂着他心爱的炮筒，那记者有点面熟，目光一碰，他笑着向我点了点头，哦，是上次去资产经营公司开会的那个记者。

        还没到点，项四就给大家介绍准备的情况，等着时间一步步靠近。离9:38还差一两分钟的时候，项四收了话题，把对讲机递给熊懿，大家都盯着自己的手表或手机看。忽然，熊懿手里的对讲机发出了高亢的声音：百万吨试车点火准备就绪，请总指挥指示！收到请示后的熊懿对着对讲机一字一句地说：我命令，三多集团百万吨项目投料试车！说完，大家都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竖起耳朵，睁大眼睛，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现场仍和后面的山坡一样宁静，队伍中有的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领导们都还沉得住气，没人说话，只有项四的脸色慢慢起了变化，像浮荡在山尖上的一朵阴云。

        “啷个回事？”终于，陈三问了一句。

        项四转过身去，摸出手机，转身焦急地问了一句和陈三一模一样的话。

        “熊总，没事，等离子点火枪出了点小问题，马上就好。”项四收起手机，转过身说。

        “不急，好事多磨嘛。”熊懿笑了笑。

        “是不是你那个等离子枪没打火石了，把我这个拿去点。”丁二扬了杨手里的打火机，说。

        大家一笑，气氛又轻松起来。

        “报告总指挥，报告总指挥，点火成功！点火成功！”忽然，对讲机再次激动地叫起来。

        未等大家反应过来，锅炉发出了春雷一般的隆隆声响，如同一个刚刚醒来的沉睡的巨人。

        “我宣布，三多集团百万吨项目投料试车点火成功！”熊懿立马就着对讲机，大声说道。随即，现场响起了掌声和欢呼声，锅炉那边的鞭炮也迫不及待地炸响了。

        我和大家一样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在我已经完成的半年工作总结报告中，作为三多集团最大的亮点，百万吨项目已经点火成功并投产了，拿着这份报告，熊懿将和胥书记一起飞赴北京，协调商谈后续资金的投入事宜。

        “熊总，麻烦你再对着镜头讲几句。”这时，记者过来说。

        “我来说啊？让项总来说吧。”熊懿指了指项四。

        “我哪行，该总指挥说。”项四退了一步，连连摆手推辞。

        记者也附和着让熊懿说。

        “好吧，我就再啰嗦几句。”熊懿接着说，“同志们，我们和政府签订的试车投产目标是10月，给国庆献礼，我们自己内定的目标是7月，给党的生日献礼。如今，通过我们项目建设者只争朝夕，艰苦卓绝的努力，我们超越了这个目标，在今天试产成功，为三多的大发展打造了样板，奠定了基础，为江州的经济腾飞献上了一份厚礼！”

        “为江州献礼，为六一增光。”在熊懿停顿的间歇，一个队伍中的红帽子忽然冒了一句。

        这个画蛇添足的补充把大家逗乐了，接嘴的是一个青工。

        “对，为小朋友的节日增光，为你们年轻人的未来添彩，前人种树后人乘凉，项目建起来，就靠你们来好好地驾驭它。”熊懿非但没有生气，还跑开话题，笑逐颜开地回答。

        熊懿回到自己的思路说完，问记者行不行，记者说最好里面加几句得到了政府和各级部门的大力支持云云。于是，熊懿又照着这个意思重复了一遍，还把胥书记冠在所有支持者的最前面。言毕，记者说了一声“OK”。

        “熊总，再去各个车间走一走不？都转起来了，一切正常。”项四两手叉腰，问道。

        “好，大家一起看看。”熊懿回答。几个月以来，我觉得此时的熊懿是最轻松，最高兴的。

        我跟着迈开了脚步，忽然，记者过来向我伸出了手，我下意识地把手递过去。

        “柳主任，原来你才是三多的办公室主任啊。”记者握了握我的手。我下意识地转头去找牟刚，他却不知去了哪里。这时，记者低头摸出一张名片递过来，“麻烦柳主任提供一下三多去年的年终总结，报道用，上面有我QQ。”

        我点了点头，说回办公室就电传邮箱。记者的后面，李根和老焦都侧对着我，看都没看这边，他们与我愈发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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