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上班车上

早上，我吃了母亲下的肉丝面，出门下楼，向万海路的乘车点走去。春节后，我便时常到父母家来蹭饭，有时干脆就懒得回自己家。一来能打牙祭，二来可以享受和儿子在一起的天伦之乐，唯一烦心的是二老催我再婚，特别是绵绵他奶奶。每每如此，我便拿正在找来搪塞，为了让他们宽心，我还信誓旦旦地说已经有了好几个漂亮能干的候选人，还在挑，挑好了就带回来让二老过目，每次母亲都会将信将疑地瞪我一眼，嘱咐我说要快，抓紧点。

        公司上下班有四路车，万海路是其中一路，站点在母亲常去的菜市场的入口边上，我到达站点的时候，这里已经等了好几个人，都是三多的，其中一个小青年两耳塞着耳机，自得其乐地摇头哼哼着。每次到这里来乘车几乎都会遇到他，搞公文培训时孟旋的那位同桌，想必他是住在附近的。

        车还没来，我四处张望，菜市口站着几个卖花的女子，洁白的栀子花拎在她们的手中，整个江州的早晨都香了。卖花女的对面是一个榨萝卜丝油钱的小摊，往里延伸的小巷两边，一些竹筐和背篓紧紧地挤挨着，里面，码起的水灵灵的蔬菜瓜果纷纷闪着求售的目光。

        这时候，小巷里出来一个提着塑料袋的中年妇人，她在小摊前站住，包了两块油钱，又往这边过来。我认出了她，潘老头儿的女儿潘妹儿，潘驼背的姐姐。在我的注视下，她径直走到那个听歌的小青年面前，用手臂拐了他一下，挤着眉头把油钱递过去，然后甩了一句，“格老子一天就晓得听这些！”

        小青年爱理不理地取下一只耳塞，回了一声，“我不想吃唉！”

        “给老子拿起，不吃成神仙啊！”潘妹儿很强势地吼了一句。

        小青年很勉强地接过油钱，并不往嘴里送。

        潘妹儿嘀咕着转身要离开，一抬头，看见了发怔的我。

        “华子啊，你也在这儿赶车啊？”认出我来的她望着我，眼睛和眉毛立刻换了一个弯曲的方向。

        “嗯，买菜的？”我也笑了笑，回答。

        “是的。”她指了指旁边的小青年，“这是我儿子王宝，也在你们单位，麻烦你多多关照一下。”

        刚回过神的我又一愣。

        “快喊柳叔叔。”她命令道。

        那个叫王宝的小青年望了我一眼，极不情愿地转过脸去，没认我这个叔叔。

        “犟拐拐，死猴儿。”潘妹儿又拐了儿子一下。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脸色有点难堪。这时，一声喇叭响，过来的上班车解围来了。

        “有空到屋头来耍。”潘妹儿冲着准备上车的我挥了挥浑圆的手臂。我答了一声，埋头赶紧跟着上了车。

        关闭的车门把里面和外面隔开了。我暗暗舒了一口气，举目望去，空位还多，我慢慢挪动着，不知去哪个位置。

        忽然，一道清亮柔和的目光从一侧投送出来，被我接了个正着，那眼神里荡漾着的期待让我怦然一跳。望着我的是孟旋，她家在这条线路的起点站附近，她坐在靠车窗的位置，旁边还空着。孟师傅没在，今天看来不上白班。

        我犹豫了一下便转头迈开步子，向她后面的位置挤了进去。我坐下来的时候，孟旋旁边也坐了一人，潘妹儿的儿子王宝。

        我听见王宝问孟旋吃不吃萝卜丝油钱，说还是热的，孟旋摇摇头，王宝又找着话题跟她套着近乎，一改刚才尊口难开的样子。孟旋敷衍地答了两句便转头望着车窗外，一股晨风从车窗的缝隙挤进来，扬起了孟旋的头发，带过来一丝扑鼻的香。

        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明显感到了孟旋的一些情感上的变化，针对我的。接收到这种情感的表达之后，我不得不承认，内心的确有一种暗暗的打动和喜悦。起初，自已也对这种好感有过一点本能的回应，但我很快就把这扇门关上了。作为一个落魄的中年离异男子，我有择偶再婚的需求，但是，或许因为前半程婚姻的失败，后一段自己就不大敢轻举妄动了。我把目光抛向窗外，一对水鸦雀从头顶掠过，朝着江面的方向追逐而去。择偶这件事，地球上其它雄性居民的解决方式相对简单，它们几乎都得主动出击，绝大多数是打架，砣儿（拳头）狠就是硬道理。有的示以形貌，谁的尾巴更漂亮，羽翅更好看谁就能赢得先机。也有的卖弄歌喉，有点文艺小资的味道了。作为最高等物种的人，生活在这个庞杂的社会群体里，这件事就复杂一些，一般来说，打架长相和文艺都不太好使，金钱和地位才能通吃。不过这也不是绝对的，像我这种条件不好的人，又没有主动出击，却在无意间博得了孟旋和蒋媛媛的好感。我对她们也有同样的好感，但这种好感又有着很大的区别。对于蒋媛媛，我只是她婚姻生活中的一种补充，而且我也没有想过是不是可以将她变成自己的老婆。对于孟旋，我不是觉得她不出众，而是太出众，我心里一直认为，她是开在人生花季里最美丽最馨香最洁白的那一枝含苞欲放的花朵，有幸采摘到她的那个人，不该是我。她对我的这种情感，不过是少女怀春时一种正常的非正常情愫，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等她再成熟一些之后极目远望，她真正想要依靠的，是我后面的一座座雄峻繁茂的大山，而不是我这个贫瘠的小山包。作为一个理性和感性并重的中年人，还是她的上级，我不仅自己要克制并打消这个念头，还要尽快让她打消这个念头，而且，一想到韩英和自己的遭遇，我就更加决绝起来。

        我闭上眼睛，努力不再想这件烦心的事，转而去想另外那些让我操心的事，工作上的事。

        试车成功后没几天，市里通知要在百万吨现场搞一个竣工庆典，起初只是说江州市委市政府的领导要来，后来又说华投的领导要来，不仅如此，还请了省委凌书记。接到通知的时候熊懿不在家，他随胥书记到北京华投总部去了还未回来，我连忙电话请示，打了几次才打通，他只是简单地说让我去办。我一惊，紧张地说自己没有经验，怕搞不好这么高规格的接待，他让我去找牟刚，然后便挂了电话。我硬着头皮找到牟刚，他眨了眨眼，先是哦了一声，说德华莫着急，这个好办，马上和市委办公室会联科联系，由市委主导，企业协助，和招商引资时三多和华投签约的模式一个样。我如云里雾里，问怎么个配合？他嘿嘿一笑，说配合就是买单。我如梦方醒。于是，我主动联系配合会联科，昨天开始搭建庆典仪式台，今天全部到位，因为庆典明天上午正式开始。

        前面的孟旋和王宝没了声音，后面两个工人嘀嘀咕咕的交谈声钻进了我的耳朵。一个说你拿没拿补偿？另一个说拿了，又反问对方，未必你还没拿？那个回答说怕拿了不稳当，还得考虑考虑。另一个说，差不多都拿了，有啥子不稳当哦。

        他们说的是熊懿在百万吨试车后干的另一件事，也是三多当前的热门话题之一，买断员工国有工龄。但凡买断工龄，是针对破产企业而言，三多虽然不是破产企业，但因改制成了民营控股，根据市政府与华投的协议，必须转变员工国有身份，实施买断。为此，熊懿在去跑市场的前一天亲自主持召开了干部及职工代表大会，第一个带头在台上签订了买断协议。熊懿说，三多是江州的龙头企业，不同于一般的破产企业，大家不要担心转换身份后的饭碗问题，签这个协议，相当于白送大家一坨钱，买断的标准干部职工一视同仁，三多在快速发展，我们的思想观念和身份也要与时俱进，和现代企业接轨嘛，只有转换了身份的员工才能享受新的薪酬待遇标准。熊懿签了之后，丁二和经营班子的领导也签了，接着所有的中层干部都签了，参会的员工代表也签了一些。熊懿让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和员工代表回去传达，分期分批到财务，一手签协议一手拿钱。

        半个钟头之后，上班车进了园区，它先在百万吨厂区门口丢了一些人，又掉头往三多的炮楼而去。我随着百万吨的员工们下了车，独自朝着厂区一侧的小路走去，不远处已经推出了一块平整的空地，那是明天的庆典场地，一些人正顶着阳光忙碌着。晴空下，阳光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在地上溅起了一层白烟，我打开手中的折扇，一股薄荷的清香扑面而来，热气一下就不见了。这是孟旋的扇子，下车时她硬塞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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