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又见韩英

出了医院，我没回家，而是打车奔向南滨路。

        下班回到父母家，母亲告诉我韩英去幼儿园把绵绵接走了，又不是周末休息，不知什么原因。原因我自然知道，她是想用儿子冲淡内心的苦闷。在医院从韩琼那里得知她还没把樊不同受伤的事情告诉韩英，我便给韩英发了一条短信，大致说了医院的情况，说我过来接绵绵，她可以抽空到医院来看看。一会儿，我终于惊喜地收到了她的回复：好。

        出租车在马路上奔跑，通往南滨路的夜景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第一次去蒋媛媛家的往事，半年多的时间转眼即逝，只有那些实实在在的物体还驻留原地，比如行道树、大桥、房子、马路以及隐约可见的暮色中的大山，那些曾经发生的事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一同流逝了，它们的存在已变成一种叫做记忆的东西储存脑海里。蒋媛媛可能已经离开江州了吧，只能真心祝福她一切都好。

        韩英现在的情况我也不得而知，我知道这完全取决于肖，我一直关注着，但网上也没有后续的确切信息。所以，与其说是去接儿子，不如说是去关心孩子的妈妈。出租车到了上次冒雨下车的地方，原先还空空的岗亭已经不在寂寞，有了守卫的人，我报出了韩英的名字和她随后发给我的住址，尽职的栏杆抬起手臂放行。我下了车，站在韩英所住的楼前，发现这栋楼房与蒋媛媛所住的楼房比邻而居，它们和十余栋高楼一起撑起了南滨路这边的整个楼盘。

        到了韩英的家门口，我被一道铁栅栏挡在了离防盗门数米开外的地方，求助于手机，随即，防盗门响了，一袭白色睡衣的韩英探出头来看了看，然后出来把我放进铁栅栏，又一同进了房间。

        门口放了几双拖鞋，有男式和女式的，我的脚从皮鞋中钻出来，并未理会韩英摆在我面前的一双男鞋，而是钻进了一双女式拖鞋中。

        我抬头环顾韩英的家，房间的结构和蒋媛媛的家一样，里面的内容大同小异，大同的是一应俱全，小异的是更具现代化、高档化，加之明亮的灯光，晃得我的眼光都不晓得往哪搁，转悠了一圈，终于找到一个最佳视点，那就是靠在沙发上目不转睛看电视的儿子。

        “绵绵。”我喊道。

        柳绵绵“啊”了一声，两眼依然死死地盯着电视。

        “绵绵，爸爸来了。”韩英也说了声。

        “爸爸。”儿子把目光从电视里扯出来，扫了我一眼，又收了回去。

        听那对白就知道电视里的把戏了，一群小羊羔穷尽办法作弄一只小灰狼，一看，果然是《喜洋洋与灰太狼》。这会儿小羊们还处于下风，小灰抓住了一只羊正在向小红邀功。

        我在儿子旁边坐下来，习惯性地摸着他的大头。

        “只能给你倒杯水了。”韩英拿起一个倒立的玻璃杯说，“太晚了，不然可以给你磨点咖啡”。

        我笑了笑，她知道我有喝咖啡的习惯，如同我知道她喝红酒一样，不过我喝的都是袋装的速溶品。半年多没见她了，韩英似乎一下苍老了不少，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韩琼那边怎么样？”她问。

        “还好，樊总没有啥子大问题。”我说，“绵绵外婆他们晚上要去看他。”

        “嗯，我明天再去。”她回答，“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是最好的。”

        我无话。可能老太太和老头子还不知道韩英和肖的事情，我想。

        “听说你在三多干得很好，提拔当主任了。”她浅浅一笑，说。

        “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回答，“你又不是不了解我。”

        “我去银行找过你，你不在。”见她没说话，我又说，但没说去找她的原因，怕再增添她的烦恼。

        “我请了半个月假。”她说。

        “你的事我也是不久前才听说，在网上看到了，皮带是假，这个真不了，没事噻。”我终于言及正题，因为不知道怎么称呼她现在的老公，所以尽量不直言事件的主人。

        “这件事早就澄清了。”她说了一句，然后咬着嘴唇。

        “那就行了嘛。”我脱口而出。

        绵绵忽然抗议起来，说我的声音比灰太狼还大，我连忙又摸摸他的头，以示歉意。

        “……他现在还好噻？回来没？”见她的脸色有点不好看，我小声地问，觉得用中性的“他”来表达最为妥当。

        “还没。”她只是回答了两个字便低下了头。

        “我一定会回来的！”我的耳朵等着韩英后面的话，等来的却是电视里小灰这句代表着剧情暂告结束的永不服输的嚎叫。

        “好了，现在去睡觉！”韩英抬头看着儿子，命令道。

        “妈妈，我明天还要来你家，不去奶奶家。”绵绵恋恋不舍地站起来，望着他妈妈说。

        “要得，只要你听话，乖。”韩英满口答应。

        “妈妈，你啷个哒？”儿子好像也感觉到了自己母亲表情的异常，又补充了一句，“我听话，乖。”

        儿子的关怀把韩英的表情向坍塌的边缘推去，但韩英就是韩英，她努力撑着，牵着儿子要去卧室。

        “爸爸，你要像灰太狼一样哦！”儿子忽然回过头来。

        “为啥要像灰太狼一样？”我一愣。

        “灰太狼对红太狼多好啊！妈妈就是红太狼噻！”儿子回答。

        我看见韩英一下捂住脸，拉着绵绵快步走向里面的房间。

        绵绵这句话不仅让他母亲动了容，也把他的父亲按在沙发上彻底无言，我的确不如小灰，你看它为了小红，尽管一次次地失败，倍受打击，却毫不气馁地继续一次次地努力冲锋，不像我，根本就没想过要努力，至少在我变成独行狼之是这样。让家变成这个样子，又让韩英的这个家变成这个样子，我是不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低头反思着，韩英从房间里出来，又去了另一个房间，应该是厨房，我听见几声轻微的叮当声。从厨房出来时，她手里多了一瓶红酒和一个杯子。

        瓶子在她手中对着杯口咕咚咕咚地吐出酒，杯子满后，被韩英端起一饮而尽，接着这个动作又重复了一次。我并没有阻拦，一是我知道韩英的量，二是我明白她的心情，如果这种液体能够稀释她内心的烦闷，又何乐而不为呢？但是，当她再次拿起瓶子的时候，我还是坐过去抓住了她的手。

        “老肖被双规了。”她没动，任由我抓着，这个动作大约保持了十秒之后，她忽然说。

        “啊？”我一惊，“假皮带也要遭？”

        “不关皮带的事，有人匿名上告老肖在一次项目放款的时候收了不该收的钱。”韩英回答。

        “哪一次？是三多的项目吗？”我紧张地问。

        “应该不是。”她说。

        “那他收了没？收了多少？”我略略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从她的手上撤离了。

        韩英摇摇头，不知她的意思是没有收还是不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关切地问。

        她没有回答，在我的注视下像小草一样低下了头，接着，我看见几滴露珠一样晶莹的东西洒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我连忙扯了一张面巾纸递过去。

        “德华，你心里肯定恨我吧。”她擦了擦泪，问，却依然低着头。

        “没有。”我很干脆的回答，接着又说，“我也有没做好的地方。”

        “如果能回到我们上大学的时代，那该有多好啊？”她抬起头，像是自言自语。

        我默然。是的，我有时也想回到过去，大学时的青春无敌，童年时的快乐无忧。如果真有万能的上帝，这伙计造人的时候应该给每个人配点后悔药，哪怕一粒也好，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有改过自新，修正生命轨迹的机会。

        “顺其自然吧，只要你没事就好！”我说着，又把关怀的手盖在她的手上。

        “有件事，我一直很为难，不知怎么办。”她终于把目光转向了我。我从那目光里看见了迷茫，不安，还有一种愧疚和期待。

        “啥子？”我接着她的目光，问。

        “我……怀孕了。”说完，她的目光便闪去了一边。

        我的心一沉，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轻轻抽出了她的手，又去抽了一张面巾纸，擦了擦脸。

        “医院有我熟人，要去的话，给我说一声。”我回过神来，说。

        “嗯，不早了，休息吧。”她努力笑了笑，指着旁边一个房间说，“你睡客房，我和绵绵睡。”

        不一会儿，平静覆盖了整个房间，我蜷缩在客房的床上，难以入眠。我背后的粉墙上挂着一张合影照，韩英一脸幸福地靠在那个男人的肩膀上，背后是蓝色的大海和金色的沙滩，看到这照片的第一眼，我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辗转反侧，如芒刺在身，像被刚刚关进拘留所在里面第一次过夜的嫌疑犯一样不习惯，尽管隔壁睡着自己可爱的儿子，还有曾经最亲密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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