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送走龙武

到了六月，素有小火炉之称的江州便渐显威力。酷热来袭，尚有空调和电扇可以抵御，但公司越来越严重的危机却让三多人素手无策，企业大部分干部员工都和我一样如热锅上被烘烤的蚂蚁。对于我来说，除了单位上的事，还有个人的事。“一件事情没有好的结局，那是因为它还没有结束。”每当自己烦得不行的时候，就拿熊懿说过的这句话来自我安慰。

        等着等着，终于等来了一条好消息，省委凌书记赴北京时间已定，数日后动身。凌书记赴京是另有公干，准备顺便拔冗去趟华投，谈谈水电集团和三多的事，接着，华投总部立刻有了回应，放出风来将重新考虑投资的事宜。这条消息像三伏天的一股凉风迅速吹遍了三多的角落，那些追讨债务的人也被吹散了不少，继续磨着的也没有了往日的戾气。

        我们奔走相告，尽情沉浸在这份巨大的喜悦中，医院那边却忽然传来了消息，说龙武快不行了。丁二把我们叫去办公室作了简单安排，让我和牟刚跟他一同前去医院，其他领导留守公司。

        樊不同住院期间，丁二暂行代理总经理之职。此前，市委市政府领导都派人专程探望了樊总，肇事者除一人逃逸外，其余都被控制。根据市里的指示，樊总专心养伤，不再劳心三多的事，全权委托现有经营班子集体决策打理，由丁二牵头。樊总服从了组织的安排，在改阅了我那份事故报告之后，没看一份文件，没批一份材料。

        到了医院，我们三个直奔龙武的病房。路过楼下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清洁工提着扫把和撮箕满脸不快地走向了那棵香樟树，她这么不高兴是有原因的，满院的树，只有全身插满管子的香樟在大把大把地掉叶。

        我有四个月没见龙武了，他被国庆的老婆宣判之后硬是足足多拖了两个月，迟迟不肯离去。进了病房，龙武的床前立着几个人，医生和护士各一，另一侧，一个是上次在走道上遇到的那个女人，应该是龙武的老婆，也许是历经了数月的熬煎，她比上次见到时反而镇静了不少，一手还牵着一个和绵绵年龄相仿的小崽崽，还有一位老大爷和老太太，都是一脸的悲戚，老太太不时抬起手臂擦眼。再看龙武，几乎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个人是谁了。记得自己还和韩英是亲密的一家人的时候，有时我们一家三口去公园玩，绵绵最喜欢去里面的一个静园照哈哈镜，变形的镜子把人的形象拉长，增粗，变瘦，缩短，让人忍俊不禁。龙武就像是被镜子严重缩水的那一个，他缩水的原因，不是镜面变形后的反射作用，而是病魔的残酷折磨，令人目不忍视。

        我们围过去，问医生情况怎么样，医生不答，只是摇摇头。我们再次把目光转向龙武，集体陷入沉默。

        这时候，昏睡着的龙武忽然睁开了眼睛，我们心中一动，这桀骜有神的眼光还是以前的龙武。他的目光缓缓转向我们，从我们面前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丁二的脸上。

        “龙总，觉得好些没有？”丁二弯身抓住龙武的一只手，问。

        “书记，我想见熊老大。”龙武吐出一句话，胸口开始起伏着。

        “熊总去省城了，他回来就来看你。”丁二说。或许龙武并不知道三多的实情。

        “我要出院，躺起不安逸。”龙武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失望和痛苦。

        “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养病，病好看才能出院。”丁二把另一只也搭了上去，说话的声音也微微变了调。

        “百万吨，我要上班……”龙武喃喃地说，他的目光从丁二脸上收回来，凝视前方，又缓缓恢复成我们刚进来的时看见他的模样。

        这时，医生忽然挤进来，看了看重新昏睡过去的龙武，又回头望了望心电图，说了句病人走了。我们的心猛地一沉，回头一看，心电图上刚才还在波动的曲线已经安静地躺下来，变成一条直线。

        屋内大雨滂沱。

        我们垂头，肃然无语。就在此前的某一刻，那种叫做生命的东西已离开了龙武，抛弃了他的身体。从生命的来到生命的去，龙武只经历了不长的四十余载，可以说是英年早逝。我是个顽固的唯物主义者，物质不灭，能量守恒，人走后，组成生命的元素必定会参与自然的再循环，成为新的生命体。其实我们身上几乎所有东西，无一不是自然再循环的结果，譬如我们的一块指甲盖，数百年前，或许它就是徜徉在亚热带森林中一只孔雀的一尾羽毛，数千年前，就是飘扬在孔夫子下颌的一根长长的胡须，数万年前，就是横行在非洲河流中一条鳄鱼的一颗尖利的牙齿。但我们身上唯一不是循环而来的东西，只有记忆。生命的来去，对于物质的身体来说相当于一次再生，但是，对于储存在我们大脑中那些对亲人和朋友的爱，对这个美好世界的所有感知的记忆，却会永远消失于无形，无法承传。我觉得，这是比死亡时身体的痛苦可怕千百倍的事情，尽管自己还没死过。所以，我们才如此的珍惜生命，特别是面对别人的死亡，我们常常会在不由自主地在珍惜前面加上“更加”这两个字。

        按照江州白事的习俗，龙武的家属将灵堂搭在了宿舍楼下的坝子里，三多也为其举办了一个并不算隆重的追悼会，丁二主持。市里派人送来了花圈，华投集团也发来了唁电。三天之后龙武便出殡上了山，熊懿一直在省城没能回来。坐大夜的那天，我和一帮同事前去吊唁，有的去灵堂前点香，有的向家属表示慰问，也有的站在人群中欣赏歌舞队的节目表演，表演节目的是几个跳健美操的年青女子，她们是搞这个行当的专业人士，其中一个专业人士跪在灵堂前低头揪心地哭诉着，黑白镜框中的龙武似乎和大家一样看得聚精会神，听得津津有味。站了一会儿，我掉头走进旁边的一条小巷接了一个电话，忽然看见龙武老婆牵着的那个小崽崽了，他戴着个黑纱正和一个小伙伴在角落里蹲着玩耍，那边又过来一个小崽崽问，龙小兵？你们屋头做啥子？楞个大的阵仗？叫龙小兵的小崽崽扭头一看，大声回答，没做啥子，我爸爸死了，你去看嘛，就装在那边一个盒子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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