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谁去谁留

华投打资金过来了，一个亿。资金进入三多账户的头天，政府对华投提出的要求照单全收，还签订了正式协议。在市长承诺五天后支付工程款的最后一天，也就是穆铁到公司后的第二天，公司发布了工程款打折支付的通告，设立了工程余款结算接待处，由新来的财务总监郭燕亲自坐镇。要钱的人蜂拥而至，不到一个星期，工程余款结算接待处顺利完成了它的使命。金钱不是万能的，但它能解决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问题。来要钱的人，有咬牙打折签字拿钱的，有觉得可以放一放，看一看，无所谓的。华投又开始砸钱了，下一个项目已在规划之列，和三多合作良好的单位，新项目建设时同等条件下可以优先考虑，不知哪里传出的这个信息在工程债权人中间传递着，有的还到办公室来问新项目何时开工。

        和工程款同步需要解决的是穆铁放言的“冗员”问题，对此，大家都还在观望中。我对这个并不陌生，当年我们厂里的潘驼背就是被它给害死的，还间接搭上了他的老娘。从内心来讲我对减员有抵触，把员工踢出公司，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有门路的不说，没门路的，叫人家怎么生活？以前nainai还在的时候，听她忆苦思甜，说青黄不接的时候，一大群孩子嗷嗷待哺，锅里只有一把米，怎么办呢？不能只给一个娃娃吃吧，就倒进锅里多掺几瓢水，虽然大家都吃不饱，总不至于饿死。宋阔说，要把三多狠狠地拧一拧，但穆铁这一把也拧得太狠了，不仅拧出了近300人的临时工，还有800人的正式合同工，想想都害怕。我觉得穆铁可能只是说说，或是将其当做执政三多的愿景之一。愿景嘛，就是通过很长时间的努力才能达到，就像人类的终极目标是共产主义(gczy)一样。而现在的三多，还处于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

        然而，事实证明穆铁的想法就是马上进入共产主义。他又主持开了一次会，还是上次那些人。不同的是大家都是站着开的，包括穆铁自己，会议的主题是落实减员，按照谁分管谁负责的原则，各大板块各个部门都分配了减员的数量，规定了完成时间，由分管领导和部门负责人自己确定具体的人。穆铁还在会上提到了丁二和陈三，说丁书记来跟我讲，政府和华投有协议，不能解聘员工，我重申，我们解聘的是临时工，正式的合同工一个人都没动，只是一部分替代临时工的工作，一部分参加培训。陈三副总虽然同意减员，却担心我们步子迈得大了一点。沉疴需猛药，内地企业比欧美发达国家企业已经落后得太多了，步子不大一点，何时才能赶上人家的水平？可能各位觉得我这么做很残酷，没有人情味。但你们不要忘了，市场竞争本身就是残酷的，三多被淘汰了，谁会来同情我们？非但没人同情，还会让人看不起。所以，我这样做，是为企业负责，也是为大多数的员工负责。会议只开了20分钟，只有穆铁一个人在前面慷慨激昂地讲，像一个乐队的指挥，下面的人如一排排兵马俑似的一动不动。

        散会后，我去了陈三办公室，他是原来分管行政的领导，董事会办公室虽然名义上是董事会的机构，但实际上却在为经营班子服务，陈三和宋阔都是我的直接领导。我找陈三的目的很简单，我手下只有两个人，一个孟旋，一个小蔡，已经很精简了，希望两人都留下。陈三的意思是只留一个。我又找到宋阔，她的回答和陈三一样，我说宋总就没得商量了？她摇摇头。我不太喜欢工作中的宋阔，大多时候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和她的领导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我转身要走，她问那个编辑部是不是你管，我也摇摇头。我随口问编辑部留几个人呢？她看了看我，说一个不留。我愕然，说那谁来编报呢？她回答，企业又不是政府，文秘就够了，编什么报。

        孟旋和小蔡二者选其一，如果非要做这道选择题，也只得这么做了。我怀揣着沉沉的心事，独自来到文印室的门口，却徘徊着不敢踏进门内，因为我不知怎么去跟小蔡开口。这么些年来，人家虽然没做出惊天动地的成绩，倒也是兢兢业业，工作上没出什么差错。来文印室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小蔡高高兴兴地帮着复印或打印，偶有空闲的时候，就坐在电脑前点着鼠标，也许是在逛淘宝，也许是在聊QQ，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劳逸结合嘛，人又不是机器，情有可原。

        “主任，找我有事吗？”小蔡忽然看见了门口的我，连忙关掉网页，站起来问。

        “嗯，是有点事。”我回答，然后走了进去。

        小蔡察觉到我态度的异样，笔直地站立着，有些不安。

        “刚才我们开了大会，每个部门都要减人下来。”我想这是早晚的事，迟痛不如早痛，便硬起心肠说，“文秘科也要减一个人。”

        小蔡的神情有点傻了，片刻，她终于明白过来，脸刷的白了。

        “要减我？要我下岗？”她不太相信眼前的事实。

        我没有回答。

        “主任，为啥子要我下岗？我又没犯错！”小蔡的质问里带着一点哭腔。

        我惭愧地低下了头。

        “我晓得了，是我长得没有别人漂亮，又不能干。”小蔡恨恨地说。

        我抬起头来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见小蔡的目光狠狠地盯着我的后面。我转头看去，却是孟旋，她拿着一份资料，怔怔地站在门口。

        对峙片刻，小蔡低头冲出了文印室，把我和孟旋扔在原地。

        “主任，蔡姐说的是真的吗？”孟旋望着我，问。

        “嗯。这与你无关，你理解一下小蔡的心情。”见她愧疚的样子，我说。

        “就不能跟领导们说说吗？”孟旋难过地说，“我可以不当这个科长，只要留下蔡姐。”

        我摇摇头，说跟领导们说了，没用的。这时，牟刚忽然打来电话，让我去编辑部，我又安慰了孟旋几句，下了楼。

        进了编辑部，大家都在，看样子好像在等着我似的。牟刚轻轻关了门，然后拉我到沙发上坐下。见他古怪的神情和小芹几个人莫名其妙的表情，我知道什么事了。

        “德华不是外人，把他请来，我们编辑部的几位同志开个短会，通报一件事情。”牟刚说。

        “刚才，穆总召集部门负责人开了会，精兵简政，根据几个领导的意思，决定撤销编辑部。”牟刚一边说，一边看了看我。我微微点点头。

        “撤……撤销编……辑部，我……们干，干啥子?”老焦瞪眼问。李根和小芹没有说话，他们两人一个呆呆地望着桌面的一张旧样报出神，一个嘟起嘴看着我们，一根铅笔在她的手指间熟练的打着旋。

        “大家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干一干临时的工作，扫扫地，擦擦窗什么的，还有一个就是参加培训，参加培训的话，工资少一点。”牟刚回答。

        “刚部长，柳主任，你们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哦。”小芹愁眉哭脸地问，一不小心，那根铅笔从她的指尖滑落下来，掉在地上。

        “乱，乱，乱鸡巴……弹琴！”老焦愤怒地吼道。

        只有李根没有说话，他拿起一只笔埋在桌上认真地划着，对我们的对话不理不睬，只见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忽然，他啪的一下扔掉铅笔，双手捂着脸，神情痛苦的样子。

        “李老师，你啷个哒？”小芹问。

        在大家诧异的目光中，李根缓缓放下他的手，睁开了眼睛，他看了看我们，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忽然站起来。

        “德华，你帮我看看，这一栏再啷个也错不开，只有破栏，难看死了。”李根抓起面前的旧样报，过来指着给我看。

        那张样报被他画得稀巴烂，像一个叫花子的脸，看不出什么名堂。

        “李根，你没事噻？”我觉得他的眼神有点怪怪的。

        “小蒯，我还差条稿子，这个月你要写一篇哦。”李根又一把抓住我的手，望着我痴痴地笑。

        我一惊，一种不祥之兆飞快地掠过脑际，后背一阵阵的发麻。

        “小李子，小李子。”牟刚过来，重重的拍了拍李根的脸。李根神情木然，任凭牟刚的手啪啪地落在自己的脸上，只顾嘿嘿嘿的笑。

        我们都呆了，片刻，吓傻了的小芹噔噔噔的跑出了编辑部，一边跑一边哇啦哇啦的呼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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