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遭遇事故

“老孟在啊。”一个男人的大嗓门忽然闯了进来，转移了我们的视线，也解除了我的尴尬。一看，跟着声音进来的是一个脚步匆匆的工人。

        “老向，有啥事吗？”孟师傅问。

        “我来借点工具，马上打焦。”那个叫老向的工人说。

        “打焦？停炉才一天，啷个打焦？”孟师傅问。

        “正给锅炉洗澡降温呢，应该差不多了。”老向一边说一边在工具柜里挑选着。

        “洗澡？不会是冲水吧？”孟师傅不解地问。

        “是呃。”老向拿了两样东西，转身要走。

        孟师傅露出诧异的神情，他连忙站起来跟在老向后面出了门，我也紧跟其后。

        打焦是一种维修锅炉的术语，以前实习的时候听说过，只有当锅炉“生病”结焦时才遇得到。锅炉结焦的具体原因我不太清楚，我想大约跟煮饭时火候和水分掌握不准把饭烧糊了有点类似，只不过锅炉里烧着的是煤炭，不是大米，饭烧糊了，黑黢黢的糊饭只能倒掉，重新打米掺水再烧。锅炉结焦之后，得按步骤把粘在锅里的煤灰铲掉，重新上煤开动锅炉，一般得要好几天。

        赶到锅炉前，抬眼望去，夜幕下安静的锅炉如同一个早睡的巨人。这里已经挂设了一颗大大的白炽灯，还有一台排风扇，地上铺着一条灭火用的消防水管，管子胀得鼓鼓的，铺向锅炉的一头被两个工人抬着，管口吐出长长的水舌伸进了炉子里。

        “老向啊，我记得锅炉除焦要先用冷水机吹，禁止冲水，这样不安全不说，还会糟蹋锅炉，对不对？”孟师傅问道。

        “不错，可是主任下了最后通牒，今晚再啷个也得把新锅炉开起来，白班就开始冲水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老向回答。

        “老孟来啦！”这时，旁边又过来一人，和老向年纪相当，手里提着大锤和铁掀，还有两顶安全帽。

        “老邓啊，这，怎么回事呢？”孟师傅指了指锅炉，问那人。

        “我们真是没办法，你也知道，都停炉一整天了，全靠那台老的小锅炉撑着，快顶不住了。”

        “以前结焦了不都是按操作流程走吗？没见这么急的。”孟师傅问。

        “你不晓得，制造车间的蒸汽不足，产量提不起来，全赖我们头上了，说这个月如果完不成产量指标，要找我们扯皮，制造车间产量起不来，包装车间的产量也好不到哪里去，全车间都盯着我们这台炉子，能不着急吗？”老邓接着说，“现在每个车间都减了临时工，压下来的任务重，指标提得又高，大家都憋着一股闷气，反过来说，这新政策也有个好处，那就是多劳多得，兑得到现，上个月包装车间有个班组每人的收入多了一千多块，拿钱的时候大家都眼热，听说他们偷偷把淘汰没用的半自动包装机也修好开了起来，让几个全包装机上的轮换人员去半自动机器上操作，产量猛增，现在大家不就指望着每个月多拿点现米米（人民币）？你说，我们锅炉能拖大家的后腿吗？敢拖大家的后腿吗？”

        “……把锅炉整坏了可咋办？”孟师傅望着锅炉，眼里满是心疼，像顾惜自家的东西一样。

        “不会的，又不是经常这样搞，我也问过别的厂，他们都这样干过。”说完，老邓和老向过去看了看炉子，小声商量了几句，一个抬管子的工人转身而去，等他回来的时候，管口已经收回了长舌头。老邓盖上安全帽，一猫腰钻进了炉口。随后，一个工人也戴着帽子跟着钻了进去，老向把工具递给他们，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便在锅炉的肚子里响了起来。响了一会儿，声音停止了，炉口吐出了一块块灰白的煤渣，炉子外的人连忙接住往外丢，我和孟师傅也加入其中。没一会儿，老向和他的同伴从炉子里爬出来，两人一出来就揭开帽子，脱掉衣服，大口大口地喘chuan气，对着排风扇猛吹饿牢风。老邓和另一个工人捡起地上的帽子，接着继续干。炉子里响声不断，炉口不断地吐出煤渣，又过了没多久，把老邓他们也给吐了出来。

        “你们多休息一会儿，我去。”当老向他们又准备换班的时候，孟师傅上前主动请缨。我本能的一抬手，却没能拦住孟师傅。

        “用不着用不着，这掏炉的活本来就是我们干的，老孟你来帮忙我们已经很感谢了，哪能让你进炉呢？”老邓说，老向也连忙附和。

        “都一个车间的，啥子你呀我的，反正这会儿我也没啥事。”孟师傅笑着从老邓手里拿过安全帽，“我还是老党员呢，今年党龄刚好30年。”

        “那好吧，我和你一起进去。”老向说。

        这时老向的电话偏偏响了，接了电话，他说马上得去老厂区看看，老锅炉的水温一直上不上。老邓说那你俩先去，我们继续在这里干。老向他们一走，现场就剩下了我们四个，孟师傅手扒炉口进了炉子，老邓和他的同伴赶紧叮嘱说要小心，觉得不行就赶快出来。

        “把帽子给我，我也进去。”我拍了拍老邓那个同伴的肩头，说。

        他俩同时回过头来，面带惊讶，惊讶里还有一丝让我很受用的表情。刚才他们还视我如空气，比起对孟师傅的态度判若两人，尽管我也在帮着他们干活。

        “算了吧，炉子里很难呆的，你也是领导，这种活还是我们去。”老邓说。

        “没事，我在车间干过，而且，我也是党员。”我伸出手，等着那个工人把手里的帽子给我。他却看了看老邓，没敢动，直到老邓点点头。

        我接过帽子扣在头上，觉得里面已经沾了一层水，在我抬脚躬身进炉的时候，老邓在后面拍了拍我的背。

        隔着一层厚厚的钢甲，里外俨然是两个天地，站在又热又闷又暗的炉肚子里，让我想到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从外面拉进来的几盏低压灯照着炉底一块块苔藓似的煤渣，煤渣上还有丝丝袅袅的雾气，抬起头，炉顶上面黑洞洞的，像通向一个未知的世界，什么都看不清。

        先进来的孟师傅已经埋头干了起来，伴随着阵阵的敲打声，钻头和锤子在他手中努力地啃咬着煤渣。我低下头来，找到自己的工具，对准一角凸起的煤渣块，狠狠地砸起来。

        煤渣像长在炉子上一样，又紧又硬，不愿分离，每撕开一寸都要使出相当的气力，只轮了几下榔头，我的胳膊就酸了，汗也下来了，这种体力活平时很少干过，更别说在这么个闷罐子里。坚持着，榔头几起几落之后，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孟师傅，他依然投入地干着，像台卯足了劲的永动机，没有歇下来的意思，回过头，我只得继续，但从声音就可以知道，我这边的速度和力度已在渐渐衰减。

        又咬牙挺了一会儿，孟师傅那边没声了，我也跟着停下来，周身是汗，我扯了一下紧贴tie在背上的湿衣服，见孟师傅放下工具往炉口走，不过他不是要出去，而是抱着渣块放在了炉口。孟师傅那边已经敲下来一大堆战利品，我这边却只有小小的一堆，汗颜的我只得又抬起了手臂。

        “小柳，你这边不好打，我俩换一换，那边很多我都敲松了，小心点别把手锤了。”搬了几个来回之后，孟师傅过来对我说。

        我心里想着孟师傅喊我一同出去，让老邓他们进来换一换，但他显然还没有这个意思。我摇摇头，他却不由分说从我手里拿过榔头，一下一下地砸起来，榔头在他手里发出了响亮而急促jicu的叫声。我低着头，过去拾起锤子和钻头，照着煤渣一打，果然较松。

        “老孟，你们出来歇一歇，让我们来。”炉口探进了一颗脑袋，是老邓。

        “不用，我还行，再干一会儿。”孟师傅一边说，一边继续咚咚地砸着。我看了看炉口，又看了看孟师傅，抹了抹满脸的汗，真想有人进来替一替自己啊。一愣神的功夫，我看见有一小块黑乎乎的东西掉在了孟师傅的后面，仰起头，又有一块落了下来，像一只从暗夜里扑下来的黑蝙蝠，这是什么？从哪里来的？我盯着黑洞洞的炉顶发愣，忽然间，又一块俯冲下来的东西让我知道了答案，这是一个使人心惊胆战的答案，原来掉落的是煤渣！但这块让我知道答案的煤渣不是一只小小的蝙蝠，而是一只硕大的黑鹰，它展开zhankai双翼朝着孟师傅低头捶渣的地方直扑而来，我睁大惊恐的双眼，带着近乎绝望的声调大喊一声，让开！但是晚了，从我醒悟过来到煤渣落在孟师傅头上只在一念之间，如同电光火石一般，孟师傅甚至都来不仅反应，只听扑通一声，煤渣滚落一旁的同时，孟师傅像块石头一样倒下了。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让我目瞪口呆，手里的工具铛的一下掉在地上。当守在炉口的老邓他们进来抱起孟师傅的时候，我才失魂落魄地奔过去，躺在老邓怀里的孟师傅已经失去了知觉，软得像一堆泥，对我们的呼喊无动于衷，他头上的安全帽赫然裂开了一道口子，从脸上流出来的血，染红了老邓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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