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崔文沛领着人往回走，满面肃然。

        大伙早知道这位是小姐的养兄，平日里总是和气待人居多，从不与人争执相较，是以大家都爱和他打闹玩笑，只这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沉着脸一副严肃的样儿，莫名就让人觉得他身上多了些可以称之为威严的东西。

        怎么说呢？总之一眼看过去颇为唬人，便是最为嘴欠不会瞧人脸色的汉子，也都知道这时候不能轻易去触他的霉头。

        但崔二哥心中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四妹妹所说的话仍然不住地在他脑海中回荡。

        “你想什么呢？你不同意吗？二哥。”

        四妹妹说这话时震惊极了，说到后来更是险些嘤嘤哭泣，她说，“我在马车里快要闷出病来了，每日颠得头昏脑涨的，能看的书来回也都那两本，我早能背下了。”

        得知自己恼恨让她受了委屈，四妹妹却并不曾怪他，还反过来同他一番开解。

        “二哥你别这么说，往日里在家中，虽然粗茶淡饭，可我什么时候受过委屈了？爹和娘，还有哥哥嫂嫂们都疼我，便是妹妹和弟弟，那也是再贴心乖巧不过，懂事伶俐不说，小小一点儿大的人就争着搭把手来从不让我累心，二哥，我听丫鬟们讲，等到了州府，规矩那只有更重的……说不得我一年两年的，都出不得大门半步……我的确是想去见一见他们，还有五妹妹，但也不愿意一直都被这么关着。”

        问及吃穿，便又讲：“这儿的吃穿用度虽是上上之选，可我在街上自由自在地行走惯了，总觉得这儿不是我该呆着的地方，二哥～我知道路途之中条件有限，我也不该抱怨这些愁闷，比起昨日所见的流民来说，我过的已经是他们想也不敢想的顶顶好的日子了，可是你四妹妹我一旦到了平州府，就要做大家闺秀、做那关在深宅大院里的屏雀了。”

        她声线轻快极了，但到底能听出来一些低落，后来更是直言烦闷。

        “……在黎云县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种规矩森严的大户人家，一想到往后或许终此一生都要被关在院子里，我这心里就总是闷闷不乐。”

        “你瞧，便是我求了余管家叫你过来同我说说话，他都得守在门口，一眼一眼地往这边望，生怕我有什么不恰当的暨越之举。”

        “二哥～我知道你有办法，你就允了我，带我进城去逛书店吧。”

        “这边的城里，也不知道和黎云县、和茭州有多大的不同？真的很想亲眼去看上一看。”

        像路过城邦时带着妹妹去逛一逛书店这种小事，他自然一口就应了下来，唯一担忧的只是要如何瞒过余管家那边，四妹妹只说山人自有妙计，末了长叹：“我在这里，除了二哥以外，也再没有谁可以依靠的了。”

        崔文沛想到这儿，又是心头巨震，忍不住按了按发红的眼眶。

        他还记得那年全家下狱，七岁的妹妹出来时瘦骨伶仃的模样，说话声音细细弱弱，听得人心口发酸，那时他媳妇就同他讲，四妹妹人小但早慧又思虑心重，本就胎里带来的体弱多病，这番伤了元气，定要好好将养着，苦日子挨过来，往后哇，实在是再不宜伤怀了。

        起初家中生计艰难，他兄弟几个起早贪黑地忙碌，也就忽略了家里许多的事，直到有一回父亲迟疑着发问，卖柴的樵夫好久不来，都是蝉奴儿出门去捡，那家里的柴火又是谁在劈的，中午回得家来，怎都不进屋来饮一口井水就走，仔细口干伤身。一对之下，兄弟几个这才面面相觑，码头扛货恨不得一个时辰掰成两半在用，谁也没得闲工夫赶在中午回来家中一趟的。再仔细一看妹妹的手，还有谁不明白的？

        我家的娇娇儿！

        这往日里执笔拿书的手，早成了捡柴劈木的粗粝模样了！

        整整大半年有余，她人小力弱，情愿慢慢摸索去取那巧劲儿，也一声不吭地不肯向家里人开口求助，四妹妹这么坚强执拗的一个人，如今竟然直言相求，可见是被逼到怎样一番地步了！

        崔文沛一下一下地用中指去掐自己的大拇指肚，心口发闷，他实在不知叫她认了这门亲，究竟是对是错。他既不想让妹妹吃苦，也不想叫妹妹受气，一面恼恨着这番阴差阳错，叫四妹妹好好的一个千金小姐跟着他们崔家吃苦受累了多年，一面又疑心这权家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暗地勾当，特地做局要骗了他的四妹妹去吃亏受罪，一时内心百味陈杂，苦闷得无法言喻。

        直到快要接近流民堆里，才有人憋不住凑上来问，“崔二公子，您看这……要怎么安排？”

        崔文沛这才恍然回神。

        他抬起手抹了把脸，强搓出一个笑脸来，“先点清了人头。”

        他当然知道路上一定会有人掉队跟不上，也会有新的流民过来汇入到一处，总之到时少几十人多几十人那都是相当正常的。点清人头估了数，若是时有变动那也是麻烦得紧，不过为了免去那做白工的功夫，崔文沛也并不忙着叫人立时去数，他一面回想着码头滩涂上编队喊号子的法子，一面琢磨着给改得更简便了一些，只唯恐流民们不懂——他直觉这样能保证流民堆里少出些乱子，有什么事也能立时找得到人。

        崔文沛顿了顿，心下略一思量，点了两个看起来力壮一些的，“钱串、姚六栓，你们去告知厨下的人，今日的早膳就先做队里的饭，你俩也和他们一同吃完后再过来。”

        “崔二公子，您就叫我串子得嘞。”钱串、也就是第一个问他怎么安排的圆脸大汉一边领了命嘻嘻一笑，一边忍不住用力地搓了搓胳膊，把浮起来的鸡皮疙瘩给死命挫了下去。他从小就怕死了钱串子，却很不幸爹娘给起了这么个名儿，说是贱名好养活，钱串子的名头既贱且吉，有了这么个好开头，未来铁定就是大富大贵的命格了。爹娘他是拗不过的，但一有新认识的人，必然是要坚持着纠正过来的，再怎么着，叫串子也比钱串顺耳得多了。

        崔文沛见他机灵大方，心里很是欢喜，颇为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赞一句好汉，又喊了一声串子表示记下了，同大家说也不必称他为崔二公子，他姓崔名文沛，不是什么大人物，大伙直唤名字便是，又说在老家茭州，旁人惯常都喊他崔二的。

        众人哪里胆敢直呼其名呢，话虽这么说，但他到底身为小姐的养兄，看着体格勇武，到了平州府说不得还能捞个官做做，直呼其名亲密是够亲密了，但未免也有着冒犯之嫌，当下只言说崔二公子瞧着年纪稍长，若是不介意，大伙便称其一声二哥。

        崔文沛心里一囧，想着这倒是随四妹妹叫到一块去了，也没反对，开始这个三欠儿那个横子这个一顺那个大昌地称兄道弟起来。

        拉完关系便要开始办正事儿了，众人转头一瞧，见一溜的流民们都眼巴巴地正盯着这边瞅呢，许是听了他方才所说的话提到早膳，不少人腹中鸣鼓，口水吞咽不尽，流民们昨夜刚填了一顿饱胃，又哪里肯走呢？唯恐他们是来赶人的，不免都有些急慌。

        好在也没闹出来事，暗中嘀咕的不少，鼓动生乱的倒是一个也无。

        生得高高壮壮的大汉们一字排开来，威慑力那自是不必多说，刺头昨日就被处置了，当然没人敢在此喧闹。崔文沛很满意这些人暂时的乖觉，他领着一排人大步往前，片刻便嵌入了流民堆里，站得高高的，又提起肺来重重运气，拿出喊号子的劲儿，声如滚雷般开始大声呼喝起来。

        “今日开始，我就是你们这片管事儿发粮的！”

        “某姓崔！”

        “我家小姐仁善，怜惜尔等力弱无食……”他停顿片刻，环顾四周看了看一脸茫然的众人，立刻从善如流地改成了大白话，“就是怜惜你们没饭吃！从自己嘴里抠下来省一半的米粮来发放给大伙混个肚儿圆，要是有谁嫌弃粥米汤稀，就尽管不听我的号令，现在，立时给某滚出去！”

        “唬！”此时围在他身侧的八人便立时齐齐呼喝了一声，又凶神恶煞地瞪圆了眼睛往人群里犁地般来回梭巡了数遍，看这架势，若是找出了某个不服气的人来，怕是当下就要抬起来给丢出去。

        被目光刺中的流民们齐齐俯下身去避开了他们的眼睛，还唯恐自己显得不够恭敬，好些人都匍匐着开始跪地拜谢起来了。口叫着崔大老爷，贵人小姐，又承诺自己一家绝对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云云。

        崔文沛满意点头，继续说：“莫怪某丑话说在了前头，我家小姐虽说心善，但同样也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平生最见不得那等闹事逞凶之徒。我不理会你们从前做过什么，往后又想要做什么，去往何处，在哪落脚，只这一路跟在我们后头，一不许打架闹事，二不许抢夺食物，三不许欺辱他人，吃了我家的饭，就得受我家的管！普天之下，放在哪都是这个道理！”

        众人点头如捣蒜，又听上头人在那说要他们各自分队，一时云山雾罩地听不明白，只听见以后饭食都不准单领，由小队选个领头人自个分发，这才急得哄闹起来，议论的声音也更大了。不过立刻就被要求噤声，不多时便几乎满场肃静，有那听明白的也不敢当下里讲，只能等上头人训完话，这才细细同身旁人解释起来。

        崔文沛忽略那些嗡嗡议论的背景声，一步跳下那个稍高的土坷，对着自己人放缓了声调，由于是正式分配任务，他点了大名，“这样，丁三欠、游横、伍大昌、吕一顺……你们几个跟着我一起编队，先让他们自行凑数，五人算作一堆。”

        不过一只手的数，崔文沛料想着大部分人应当是分得清楚也管得过来的，实在不行掰着手指头挨个数还能对不上？要笨成这样的，那就老实受管，别想着做五个人的头当那领饭人了。

        有那人多的一家不大情愿分开，便特意找了那单蹦一个的汉子，也给临时凑做了两堆。

        这一番下来花了老长的一段时间，太阳都升得老高了还是一团乱象，争执声不绝于耳。身量小的，吃得少的，那是个个都争，就想着匀出来一口好让自己饱肚，那胃口大的则想方设法去寻那吃得少的，许诺了帮寻浆果、打水扛货等等物事。

        直到钱串和姚六栓并厨下的人一同将稀粥给抬了过来，崔文沛说不分好便不给领食，这些流民们的速度这才陡然加快起来。


　　(https://www.biqiugexx.cc/book_26084160/15722976.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iqiugexx.cc。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iugex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