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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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一定是得了御厨的真传!”车厢里,春娟忍不住跟秋荷感叹,“你那话本里不是讲了嘛,有那世外高人寻找有缘人的,小姐她一定就是我的世外高人!这么多的菜谱就白舍给我们了呜呜呜,秋荷,我真是好生悔恨,小姐对我掏心掏肺的,我先前却是那样地诋毁小姐,我实在是……唉,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
“……你多识得几个字,先把这些菜谱记下来罢……”秋荷忽略她日常的忏悔,说着说着就肃起了脸,“昨日小姐教你的五个大字,可是练熟了?”
“……”春娟被无时无刻的催作业给噎了一下,手指沾了水便往桌上比划,第四个字写了有几笔就顿住不动了,“好秋荷,这些个字可太难了。”见秋荷重新虎起脸来,忍不住对了对手指,“我有些是认得的,可不会写。”
“不会写,那算什么认得!”秋荷冷笑一声,“我不吵你,待明日小姐检查你的功课,出了差错还看你有没有脸了?这些个‘简体字’,比我从前学的已是少了好些笔画了,小姐她说是茭州民间商户人家的草书通字,若不是看着自成体系非是一日之功,我都疑心是小姐见你蠢笨而特地改的!你非但不领情,竟还如此懈怠,你真当冬兰夏昙不笑你了么?等着吧,明日里定要冲你奚落一通。”
秋荷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她顿了顿,看春娟垂着头讷讷不语,觉得自己语气过于严厉了,又缓和神色,翻出来夹在话本里的纸张,上面着墨的是簪花小楷,规规整整地简繁体混用着写满了一页。
“喏,这是那麻婆豆腐的方子,到时做出来了,可千万别忘了我的那一份。”
路途颠簸写不得字,夜里车厢也不许点灯,这些自然是趁着天色未黑抑或是天色将亮时慢慢写下来的。春娟知晓她受了累,哪里还有不领情的,自是当下应诺。
“你先把这给念上一遍,可是有哪个字不认得的?”夜幕就要垂盖下来了,衬得秋荷的声音都更温柔了一些,她把那一页菜谱递给春娟,忽地唉声叹了口气,惆怅起来,“谁家的私房菜谱不是藏着掖着的?只有那万般珍爱着的女儿,才能有资格将这菜谱当成嫁妆给带到夫家里去,咱们小姐……哎,也只有咱们小姐这么不当回事儿了。”
春娟想到她和小姐说这里面的讲究时,对方那不以为意的模样,也是跟着叹息,“是啊,也不知是怎样的人家,才能有如此底蕴,怪到要千里迢迢跑来接人,只是也不派来个正经的主子,倒险些叫我们这些见识浅短的丫鬟婆子给亏待了。”
“什么叫险些呢?已是亏待了。”秋荷又横了她一眼,嗔怪道:“我原以为你是故意的,怪道我自己看错了人,同个黑心肠的恶鬼生出了姊妹心,谁成想你就天生这么个碎嘴的性子,傲慢张狂的浑人,倒还是长了有那么一分半点的良心。”
“……”要不怎么说是文化人呢,一时都不知道是夸她多一点还是骂她多一点,春娟且自谄笑着受了,又夸道:“小姐真是生就了一副菩萨的心肠。”
“谁说不是呢。”
这话音刚落,待要细读一遍那页菜谱,外头却忽而就喧闹了起来。春娟忙将头探出车窗外查看一眼,远处影影绰绰地也看不清什么,只听来大致知道是外头的府兵那边传来的。
此刻的天色将黑未黑,烈日早已褪去了残红,连橘色的圆盘都只剩得一点浅露,几息便没入了山野。春娟急了,她知晓小姐是个有热闹就一定要往外凑的性子,连日来枯燥的旅途,一只惊飞的鸟雀都能引得小姐的注目,她担心外头那些糙人将小姐给冲撞了,忙拉了秋荷下来车厢,让人去报信儿同冬兰夏昙一起阻拦片刻,自个儿掀开围帐,一路小跑着径直往外打探消息去了。
她寻了一直为她们捎带东西的厨下婆子的大孙子,是叫喜子的,人不过十六七岁,生得一双大大的丹凤眼,见她塞过来两个铜板,喜得一咧嘴道:“春娟妹妹,莫要急慌,不过是路遇了一伙流民,余管家差了人正要驱赶呢。”
“没听说咱们后面有流民跟着啊?”春娟疑惑,来时就总有这样的事,余管家怕他们聚集了坠在队伍后头,人一多便会生出来什么歪心,总是一路驱赶着不许人跟,好些人都走一段才发觉目的地不是一个方向的,久了便都自去了。
“不是咱后头坠着的,是在前面呢,河边取水时大柱哥他们还差点被抢了行头。”听她问多少人,又回想片刻估了个大数,“嗯……约莫有数百人左右。”
“这么多?那岂不是比我们还要……?”春娟年纪小,不怎么出门见世面,但也是听阿娘讲过被流民冲击庄子的惨状的。
“害,都饿得皮包骨头了,一路啃着树叶过来的,哪还有余力,这等人我一个能打十个!”喜子支起身子拍了拍胸膛,满脸不以为意。他还没有结亲,惯来是乐于向年轻女子卖好的,只是小姐身边的大丫鬟也不太敢肖想,除非是主子指婚,但那都是指给得力下仆的,想来他一个厨下里打杂的这辈子是轮不上了,是以卖好归卖好,一点儿也不耽误他收受银钱。
春娟被他身上拍出来的味儿给熏得倒退了一步,她忍着半掩住鼻子的冲动隐秘地翻了个白眼,嘴上半点不让,“晓得了晓得了,喜子哥你快别逞能,坐下罢。说来奇了,你说是河边出的事,可这都没听到水声,河边且还离得远呢,怎么就喧闹起来了?我在围帐中都听得真真切切,马上就要入夜了,若是惊扰了小姐的安歇,那咱可就不好交代了。”她又温声一笑:“还请你再帮我前去打探打探,我就在这儿等着,小姐一旦问起,也好立时回话去,好哥哥,看在铜板的份上,你可给我挣得这个表现罢。”一句话就想坑我两文钱,美不死你了,做梦!
喜子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刚升起来的火堆,往外圈里去了,春娟坐着他的位置扒拉了两回,果然在火堆里扒拉出来两截新埋的莲藕,她头一回见着这么糟蹋粮食的,无语了一阵,又给埋回去。加了两根柴火的功夫,喜子才终于回来。
与出去时的轻松不同,此刻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说是流民们刚在河边被教训了一顿,抢劫的那伙青壮已被枭首,至于别的老弱病残,看着是怕得狠了,却也并没有自行散去,而是零零散散自发地寻到车队这边来了,此刻就在南面的外围,求着老爷们大发善心,正跪地乞食呢!
春娟听得满脸不忍,正要问余管家对这些流民是个什么章程,喜子瞥一眼她的表情,嘿地笑了一句,“春娟妹妹你可莫要心软,也别去劝小姐发善心,顶不了什么事的,还恐招来祸患呢。”
“都是些流民……”
“你当是普通流民?现下里都是春末了,真正的老弱病残,在冬日里尽都死绝了,这些人,嘿,说不得就吃了那人肝脍!”
春娟被唬得满脸发白,张口说不出话来,欲要作呕,又瞧见喜子一脸作怪,不由得用手重重地打了他一下:“你莫要瞎说!”
“别打了春娟妹妹,别打,我是听柱子哥讲的,他方才险些被咬下来一小块肉呢!”喜子一边做躲避状,一边重复着刚学来的话,“便不是这等凶人,那想来也是为求活命举家成奴的隐户,不知从何处听闻了‘召乡令’,一伙子逃出来的,你忘了我们来时讲的那个案子了,早前就听人讲各地都有,有那小家小户的,满门被屠也不是没有的事,便是豪族大户,也有不少被烧毁的庄子呢。”
“这么说都不是些良善百姓了。”春娟忧心忡忡,“都和我们一路要回平州去……哎呀这可怎么办才好?州府里来了这么些人,不怕搅得人睡觉都不安稳么?不行我得赶紧告诉小姐去!”
春娟急匆匆走了,被撇下的喜子还支吾了一声什么也没能听清,她急着要去见的小姐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路上不一定,等到了平州府,有田有地,立刻就能变成良善百姓。”
可不就是这样的嘛,周文湄颇为赞同,觉得这个叫喜子的小伙真有见地。
外面发生的事情系统早都转述给她了,远一些的河边她管不着不太清楚,近处围帐外的事系统可是实时转播的,所以她没有像秋荷春娟想象的那样急哄哄地要去看热闹,秋荷一过来劝,她就顺势坐下来,跟大家一起等着春娟的消息了。
当然,也没干等着啥也不干,也问了一些别的细节,比如说……
“召乡令是什么?”
小姐从哪里听来的?一定是春娟那蹄子,有的没的什么都和小姐说,半点不顾余妈妈的嘱咐,真真气煞人也。
夏昙虽然这么想,但一点也不妨碍她跟小姐解释,只是地处不便难免讲得有些隐晦:“是冬日里的诏令,去年州城大战一场,死伤万户有余,亟待休养生息,是以拟了诏令号召逃民回乡组织春耕,奴婢只记得……记得……”
“凡入城者,按人头均田造户。”冬兰补充道。
这类消息与她们这些贱籍向来是无关的,深宅内院里连丫鬟们都听了一耳朵,可见声势之浩。平州府城历经围困,那凶莽将领能够对内城秋毫无犯,上下俱都感念着老爷的恩德,冬兰与夏昙亦是其中的一员,又听得临郡十室九空死伤无数,若不是平州府有所护持倚仗,她们阖家早都见了阎王去,哪里还能活到现在呢。
心里默念了几句观自在菩萨,夏昙至今心有余悸。此时春娟也回来了,已经挑了帘子上得车厢里来,看夏昙莫名其妙又冲她飞来一个眼刀,她理也不理,直哭到:“小姐,大事不好了!”
说着将她打听来的消息绘声绘色地复述了一遍,众人听了俱都噤声不语,冬兰最先反应过来,出言建议:“小姐,要不要……去寻余妈妈过来问询?”
小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没有答应,她又待思虑片刻,却恍然见着小姐豁然起身,“拿我的帷帽来,走,前头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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