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周文湄说走就走，没半点歇停，夏昙急慌慌地翻箱笼取了帷帽，一路小跑着追上来给小姐戴上，待理好一应的装束，这才支使着守在外头的人撤下南面的围帐，又强令这两个戍卫在前方开道，好护持着小姐免受冲撞。

        “余管家哪就做得了小姐的主了？你们只管听小姐的吩咐，到时有你们的赏。”冬兰神色骄矜，几句话打消了他们的迟疑。也是，外头这般吵闹，小姐出来过问一句也是应当的，他们戍卫在此的职责是阻止外头的人靠近围帐，可不是别的什么。

        其中那个矮点的尖脸小卫当即避让一旁，鼓起腮帮子用口哨唤来北面的同僚，让其提前去同余管家知会一声，自个屁颠屁颠儿地奔了回来，径直往前方引路不提。

        此处离了事发地还有着不短的一段距离，不过撤除围帐这么大的动静，有那眼尖的早将目光朝这边聚集过来。周文湄收敛了步态，缓步往前，两个戍卫在前方左右开道着带路，四个小丫鬟自她身后半步一齐排开，水佩风裳，藕荷色丝绢遮了她朦胧的脸，珠花微荡，环佩叮当，前呼后拥的真是好一番贵女出行的排场。

        那边余管家听得报信人的耳语，深觉不能再拖，这些个刁民就是那赶也赶不走的癞皮狗，他转头肃起了神色，两眼微闭着下令：“来人，将这些人统统打一顿再丢远些，彻夜轮守，莫要让他们再靠近营地二十丈之内。”

        “慢！”他话音未落，周文湄远远地便大声喝止了。这一声娇斥好似春日里的一声莺啼，却又带着莫名冷肃的寒意，士兵们看了看小姐，又去暗窥余管家的脸色，到底是迟疑着放下了被架着的那些个流民，退至一旁不敢再有所动作。

        余管家甫一看见她来，便再也顾不上背后的狼藉，他垂眉敛目毕恭毕敬地快步迎了上去，稍稍阻了她往前的脚步，“老奴惭愧，处事不利，倒是惊扰了小姐。”

        “不必多礼。”周文湄随意地一摆手让他不必自责，仍快步走近前去，目光又越过人墙往后去看，一打眼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那些流民个个蓬头垢面，瘦骨伶仃的让人怀疑是否轻轻一碰就会立时倒毙，又哪里还受得了这一遭的打？周文湄穿越过来已经十来天了，双目所见的、身边陪伴的，都是队里健壮的府兵与脸颊有肉的小丫头们，听系统转述中的流民乱兵，脑中浮现的也只是电视剧里血与火的纷乱战场，抑或是脸颊丰润双目有神的乞丐高举着破碗，从未想过亲眼目睹这些流民，一眼下来会是如此地触目惊心。

        在流民堆里，熏人的臭气都已经不是一个值得引人注意的问题了。他们就像一群糟污的跳蚤，集聚着扑在了春日里绿意盎然的画面之中，是浓墨重彩都掩盖不去的疮痍，乌泱泱一大片的名画也稍倾便作了废纸。可若是单论个体来讲，他们的身板又干瘪得像是刚被蜘蛛给吸尽了汁液，细长的四肢仿若徒劳挣扎般扭曲着紧紧地抓着地面，偶有徒劳的蹬腿，更是遭人嫌恶呵斥，个个有气无力地支楞着大脑袋，打眼一看去都分不清老幼男女。

        这些人的双目呆滞无神，连发出的声响都是细细弱弱的嗡声，周文湄一来，他们也并不敢抬眼直视，只是偶有几声冲着这边高喊着贵人。

        这般场景，怎能不叫人心生不忍呢？

        周文湄声音都哽咽了，半分真半分假，她拿了帕子在帷帽下作拭泪状：“余管家心善，不忍棍棒相加这才好言相劝，怎么我一来，便要将人强打了出去，这么一想，倒算是我牵累了他们。”她幽幽叹了口气，“哎，都是些可怜人呐。”

        【宿主，你又想干什么？】系统听见她的语气，警惕地冒头发问，她上次这么说话还是诓骗它当警戒员的时候，当时被羞愧感充斥，回过神来想想才觉得自己上了大当。自从答应了宿主，它所耗费的能量简直直线飙升，但既然答应了人家又不好不从……哎，关键是宿主还时常突发奇想地让它查探些细枝末节，眼看着攒下来的家底在短期内是支撑不住它升级长大了。

        【帮你积攒能量啊，你不是说自己虚了嘛？一般正规的系统都是做善事就升级，我看了看，施粥是个好办法。】

        系统闻言一下子就感动到了，虽然它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走这条路线的，但是宿主果然是有在拿它当自己人的，不是故意到处支使它做事，哎，都怪自己对宿主抱有偏见，才总是胡思乱想。

        系统自去面壁了，周文湄应付完它，一转眼就继续执行着自己原本的打算。

        流民是一定要救的。

        周文湄自觉是一个心冷的人，但现代社会充沛的物资基础到底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少的痕迹，赋予了她身为一个人来说对同类天然就拥有的最为基本的同情心。此为其一。

        其二，是周文湄一心想要接近城镇。

        她对古代的风物仍保有一定程度的好奇心，更重要的是，一直以来获取信息的渠道实在是太过单一了，她就是挨个细问，再撺掇着系统把他们所说的话俱都一一记录在案验看真伪，那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面之词。因为他们几乎全都是一个府里头出来的，她顶天了也就能探查到一些内宅阴私与传言琐事。而所谓天下大势、生产资料、所处阶级、他们的目的地——无论是并州还是平州又有无地利，更甚者当世英豪，她两眼一抹黑来一概不知。莫说以小见大了，在信息来源单一的前提条件下，一概的揣测都譬如盲人摸象，说来难免贻笑大方。

        这十来天的时间，路上都是同样的风景，他们没有途经半座城池乃至于村庄。而周文湄一直记着崔二哥说过的话，又有系统佐证，同样怀疑着他们有故意错过宿头之嫌。一队远行的人马，一不竖旗，二不亮号，三不入驿站，四不宿城中，以往到了城池也是一路自中街驰马快走而过，连补给都是分出小部分的人马来，连夜运粮赶上大部队的。

        就……怎么说呢？一路上不与旁人产生过多的交集，明面上是最为安全的，累是累了些，但同时也具备了极高的保密性。不过嘛，一旦引起了有心人的关注，便会觉得这队人处处破绽，实在是可疑至极。

        这就可以看出来余管家的谨慎了。也是，除了她与崔二哥，又没别的同路人，偶有商队相遇也很快就会被甩下，对别人而言他们就是一伙不能轻惹的强人，打照面了顶多一猜他们或许是走的隐镖，或许就只是普通的过路客罢了。

        周文湄很是需要收集当世详细的资料内容，她并不想在城中一晃而过，也不想偷偷走脱逗留，再去慌忙赶夜路追赶，这样狼狈又毫无备案经不起任何风险的事情，实在是有违她处事的准则，所以在下一座城池到来之前，便是这伙流民没有出现，她也是要另想法子的。

        如今倒是瞌睡就有人送来枕头，一旦接济了这些流民，便可抛费掉车队不少的米粮，如此一来他们下回入城，不留下来全队休整那恐怕是不行的，周文湄统计过车队拥有的粮食，这么些人就算稀粥汤饭，恐怕也只能支撑不过十日有余了。

        届时还想着分出来一小队连夜运粮？呵，怕是想得太美。因为补给的需求太大了，不再是从前有所预留的少量补足，分队而走运大堆的粮食吃力不说，同时也意味着危险，流民们见了粮草便譬如虎豹豺狼，势必是需要不少人手护持的，而她这边的美娇娥们难道就不需要人保护了吗？还想着分队？集聚的流民一多，便是精兵悍将也等着被这些土鸡瓦狗们各个击破吧。

        想到这儿，周文湄觉得心下都明快起来，被拘着的数十天——休整时必有围帐、出发时即使在马车里也必戴帷帽的郁气一扫而空。就算她拒不配合佩戴，帷帽也挺漂亮，但就是无端看着心烦。

        周文湄揪着帕子回过头来望向余管家和他身后的府兵，理直气壮地开口吩咐，声音清脆极了，“厨下是在埋锅造饭了么？快使人将粥米抬来！”

        流民们一听见，便互望着哄然响起了跪谢声，一边激动得冲着她不住磕头，一边捂着肚子眼巴巴望着不远处袅袅的炊烟，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一时看上去不免更加凄惨可怖。

        而余管家一听她的话头，白胖的脸上都隐有沟壑纵横了，周围的府兵们闻言抬了一只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用目光去请示余管家，见他摆手示意着勿要轻举妄动，立时就当没听见一般，原地站住不动了。

        “快去呀！”周文湄又催促了一遍，还是没有人动。

        余管家看小姐似要急得眼冒泪花，迟疑着解释道：“小姐，实在不是不想救济流民，只是近来米粮飞涨，所驮丝绢又未寻得豪商出手，这……实在力有不逮，管不了这么多人的一张口哇。”

        “竟是这般么？”小姐好似愣住了，想了想又问：“下一个城镇还有多远？我们的银子又还能购得来多少米粮？”

        “这……不过五十石。”他想了想，不免细细分说起来：“一路山高水远，即便是省着吃，也只够两百来人一月的嚼用。”

        余管家又劝：“算了罢，小姐，实在养不活这么多张口。”

        周文湄看着那灰墨堆里一张张殷切期盼的脸，似有不忍地别过头去，又拿了丝绢拭泪，作西子捧心之态，“车上的丝绢乃是上品，一匹布就可换得百金，竟不可作得果腹之用……虽还未曾得见吾父吾母，但想必家资豪富，又心怀仁善，不然也不必记着养母十五年前的一点恩德，他们若是知晓今日之故，必然也是赞同我的。”

        说着声线一厉，“此乃我之家财，余管家，我只问你一句，我身为小姐，还做不做得了这些绢丝的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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