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秋霜切玉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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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起,四人先到朝夕堂用早饭。吃完后,才慢悠悠地往教学区的方向走。
今日人流巨大,且都向着一个方向,几人裹挟其中,步伐悠闲,像急流中沉底、偶尔被带动着漂移的石块。
何羡春老远就看见他们,翻越重重人海挤到他们这边,上来就搓着手问:“昨晚睡得还成吧?有没哪儿不习惯?”
其语气之和善亲切,态度之殷勤周到,像个旅店老板。
“舒坦,特爽!”江寄潮表示满意,“比我们之前那个破木板躺着软多了。”
“山猪吃不惯细糠,那床你能消受么?”温醒月报仇雪恨。
这俩真是。
裴庸之不耐拥挤,问何羡春:“每天都这么多人?赶着去上课呢?”
“蘅庐学子二万余,人确实多。”何羡春嘿嘿一笑,“不过今天不一样,今天是学院剑道的每月大比,去得早方可占到好位子,若是去得晚啊,怕是只能挂在树上观望。”
应千鸿问:“这个剑道大比很精彩吗?”
“精彩啊!相当精彩!精彩绝伦!不然怎么有这多人抢着去看?”何羡春自夸,“我们蘅庐学生,那个个都英姿飒沓,打起来酣畅洒脱,其观赏性可不是街头酒铺里斗武能比的。走吧,我带你们去看看?”
裴庸之懒得凑这个热闹:“既然是每月都有,那也不急于这一回。我们刚来,还有很多事没安顿好,先不去了。”
新生领书、课程对接等等,不一而足,事无巨细。
“也对,昨天才说要带你们去领书。”何羡春忽然想起来,“行,咱们现在去,我就舍命陪一回君子——对了,你们都修什么道的?”
四人一一作答。
“医道好啊!铸造道也好啊!没入道的……嗯?”何羡春颇感意外,“没入道的,哎,那你们要尽早决定啊。否则毕了业还没入道,岂不是遭人笑话?再说,你们没听过——‘遇事不决,选光明道’吗?”
各道都有道诀,光明道道诀十六字,“我心光明,我心向善,舍身取义,杀身成仁”。听着厉害,说俗点,“做好事”三字足以概括。做好事不计大小,挽危局、扶乱世、身先士卒算做好事,给街头老者搭把手也算做好事。于是乎,光明道就成了个特好混的道,这条道上鱼龙混杂,良莠不齐。
“不管怎么说,别入剑道就是。”一行人跟在何羡春后面听他瞎侃,“我们蘅庐啊,奇人异事不少,最绝的当属剑道莫师兄,莫休离。”
“昨天带你们看广玉台,只草草看了一眼,看不出其中的妙处,这会我细细跟你们讲一讲。广玉台一共有擂台五十座,其中四十九座按七行七列排布,对应普天之下的四十九城,而每个擂台边上的栏杆都结有五色彩绳,意为‘群贤毕至,各展风采’。”
“剑道大比持续三天,这三天里,剑道学生要比九场,同台的对手自己找。输赢判决倒也简单——出擂台外者输;倒地不起者输;力尽而竭、投降者输,另一方就是赢家了。若赢,对方上月排名比自己高,加两分;对方上月排名比自己低,加一分;输不扣分——战场输赢无常,不以兵败为耻,也算是对学生们的鼓励。”
简直是挑不出差错的规则。
“还有个擂台,这个擂台最大了,单独排在四十九座的最北面,做成鼎的形状,叫千秋鼎。‘问鼎千秋’嘛,在这上头的自然是第一。第一不计场次,有人来找他,必须应战,赢了继续称王;输了就得换人。”说到这里,何羡春语调忽而扬高,“我方说叫你们别入剑道,便是因为这鼎上有一人站了三年!三年啊!足足三年!莫休离从进校开始就没下过这个鼎,三年每月一场比试,每场十来个人排着队和他较量,他一场都没输过!”
何羡春虽不是剑道学子,可这会也感同身受地激动起来:“你们想,这得多少人被他打出阴影!剑道学生统共一千余名,九场全赢、全得两分的也不在少数,只不过每次得全了这十八分的人不尽然是同一批,因为满分的这些人,下次便惦记着去找莫休离,往往铩羽而归,自然排名落后。可见,流水的第二,铁打的榜一!”
“有一次有个手下败将不服输,质疑莫休离,说他能赢不过是因为手上的剑好。莫休离当即将手中的秋霜切玉递给对方,自己在擂台边折了条桂树枝,折枝为剑,以此作战!结局自不必说,还是他赢,叫对方满脸羞惭。”何羡春振臂高呼的样子直教人想立刻把他送到千秋鼎下,在那给莫休离摇旗助威,“我们那个广玉台边上那个叫‘蟾宫’的桂树园子也是因他才如此命名!超厉害的吧?”
“等等,他的剑叫什么?秋霜切玉?”江寄潮诧异万分,“这不是齐松晏大师的惊世之作吗?还是只是同名剑?”
齐松晏后来将剑给了名剑轩。
“当然不是同名剑!你有所不知,莫休离曾为名剑轩门生,奚竹筠先生的高徒!”何羡春感概,“听闻奚先生一生只收了两个亲传弟子,想来另一个必然是远不如莫师兄了。哎,毕竟天才难得。秋霜切玉到了他手里,也算是遇到良主,宝剑配天骄。你们有机会啊必须去看看莫休离用剑,好好仰望一下他的风姿!他拔剑,唰——”
何羡春作白鹤亮翅状:“迅雷之势,势如破竹。谪仙之姿,玉树瑶林。”
“他闪避——”何羡春形如狗急跳墙,“轻袍缓带,翻飞如云。蹑影追风,望尘莫及。”
“再反击——”这会倒像个抓耳挠腮的皮猴,“翩若惊鸿,游刃有余,非得‘一剑霜寒十四州’这般诗句才可与他相匹!”
何羡春是有些单口相声的功夫在身上,沿途有他解闷,完全不觉乏味。
江寄潮却已神游天外。
二十多年前,天工阙阙主齐松晏出关,与之一齐亮相的还有经他多年磨砺造出的双剑。
秋霜切玉,碧海生潮。
双剑一经问世,引起轩然大波。此后,再无神兵凌驾于这两把剑之上。
齐松晏把它们赠予名剑轩轩主顾平生,望他能秉承正道,斩妖除魔。
虽然纪容夕最后并非死于顾轩主之手,但赠剑之谊至今仍为美谈。
顾平生当时的剑叫夺日,用剑之人不轻易换剑,所以这两把举世神剑,他分别给了大弟子奚竹筠和二弟子尚珂然——当然,这二位也是早已有了各自的佩剑,于是继续往徒弟辈传。
后来奚竹筠英年早逝,尚珂然也外出求索,余下弟子各分家财,偌大个剑宗就此不复存在。
而齐松晏,他晚年不再收徒,辞世前将天宫阙传给赵梦痕。赵大师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叫人摸不着天工阙在什么地方。
若说凡剑道学子,都想前往名剑轩,那么,凡铸造道学子,都想拜进天工阙。
只可惜,时至今日,天工阙式微,名剑轩陨落。
昔日最鼎盛的两大宗门都近乎销声匿迹。
是否所有的风光一时都不过昙花一现。
正去着领书的路上,迎面走来一个背着剑的学生,想来才从广玉台下来。何羡春人脉广盖半个蘅庐,当然认得这位同窗,冲他招招手:“怎么样?”
“悔啊!”背剑学生捶胸顿足,“多想不开,第一场就去找他,我悔,我有病,连原来第二的名头都保不住。”边说边轻扇自己。
这个“他”是谁,自然不必多问。
“在我们学院修剑道本就逆天而行,你已经很厉害了。”何羡春拍拍他肩。
“不必多安慰,我哭到下个月这时候就好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跟你一样入音律道,每天吹吹箫敲敲鼓,还可以同郎师妹一起上课。”说起当初,背剑学生一把鼻涕一把泪,哀嚎完了问他,“一会上课了,你还去干嘛?”
何羡春往自己身后示意了下:“带他们领书呢——没事,不耽误,老薛的课我起码逃了七八上十次,他不也没发现么。”
“可他下节课要点名。”背剑学生道,“还有,你仔细想想是不是最近得罪过什么人,有人举报你。薛老下节课着重查你,我先走了。”
“嘶。”何羡春吸气。
“行了,你去吧。”裴庸之听完了故事,开始打发人,“我们又不是不认路。”
“唉,对不住了真是。”何羡春道,“书就在敏学楼二楼,从左往右数的第三个教室,刚从藏经阁搬来,都堆放在地上。你们人少,书存量多,随便拿。”
“修医道的得拿《千金要方》《草药图鉴》,铸造道拿《机杼巧设》。道法课的《明德》人手一本。”何羡春跟温醒月和江寄潮交代完了,又转向裴庸之和应千鸿,“你们没入道的,呃,想看什么拿什么,就跟在自己学院一样。我还得折回去拿书,真得走了。”
四人接着往敏学楼走。
蘅庐的师资、环境等这些教学条件没得说,无一不是顶配,单生源例外。
放观大陆,蘅庐学院无出其右,蘅庐学子却并非方方面面都叫人望尘莫及。本校校训:独树一帜,各领风骚。
比之全面发展,蘅庐更讲求个性飞扬。你可以不十全十美,但必须有一面超群轶类。
裴庸之一行人到了敏学楼二楼,迎面走来位捋着胡子的长者,约莫是位才下课的讲师,胳肢窝底下还夹着一本书。走廊虽宽阔,但四人还是退到一侧,俯首见礼,那长者也朝这些新生点了个头。
待讲师走过去,后边追来个人,边追边嚷嚷:“唉瞿先生你等等我!等等我啊!”
瞿慧鸣充耳不闻,健步如飞,宛如逃命,还是跑不过更年轻的学生,被死缠烂打地拦截下来。
“瞿先生,我修这门课都一年半了,咱早就相看两生厌,您就让我过了呗!今年不过明年还来,这不既折磨我又折磨你啊!”
“平心而论,我这门课好不好过?好不好过!”瞿慧鸣抽出那本书,卷成筒敲他头,连敲好几下,揍地鼠似的。刚开始,那蓝衫学生还躲,后来干脆嬉皮笑脸地任先生发泄怒火。
“我就是要一个态度,态度!道法课,写了就给分,你不写,偏在上面画画!步与天,你这修个逍遥道还真是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了!”
那学生涎皮赖脸:“这您就不知道了吧?我那画的是清虚观的飞坛瀑布和星明湖,且不说清虚观平日鲜少对外人开放,就是进去了也难见此盛象。这不画出来给您也开开眼嘛!”
“开眼?我倒想开你的脑子!看看里面都装着些什么东西!”瞿慧鸣一甩袖子,又给他来一下,“一点聪明劲光在嘴上——过两天来给我补考!”
被叫作步与天的少年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回过头,瞅见一旁看戏的四人,竟还露出个不大好意思的表情,做了个鬼脸,脚底抹油,开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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蟾宫地势较高,此中有一座小亭,在这里观剑道比武,视野绝佳,底下盛况一览无余。
不过因着亭子实在是小,挤不了几个人,很少有学生来这。看戏嘛,当然是大伙凑在一块,你一句我一句,热热闹闹地看才好。
不过此时亭中却有两人。
一人是刚刚坚决不给步与天合格的瞿慧鸣。
另一人是同样教道法课的讲师,林怀序。
两人在亭中喝茶。
瞿慧鸣道:“过两日剑道放榜,看来又是他独占鳌头,天之骄子啊。”
千秋鼎中,莫休离正在和人比试,衣袂翻飞,剑光缭乱。
“休离,休要离别。”林怀序呷了口茶,缓缓道,“此名本是美意,可他偏偏姓莫。”
“嗯?何出此言?”
林怀序曾修乾坤道,算天、算地、算机关万物,后来算到自己身上,不知看到了什么,中途易道。现在他修光明道,适合养老。
林怀序捋了捋胡子:“若他尽早弃剑,命数尚有逆转余地,只是……”
瞿慧鸣奇道:“你这是什么话?他本就是修剑道的,弃了剑,如何能够继续?”
“所以说,很多事情的结局都——”林怀序放下空茶杯,“唉,不说这个了,你再去烧壶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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