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人踏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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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壬老先生进来,先仔细看了看那张呈在讲桌上的考勤表,又朝台下扫视一圈,冷笑道:“稀客!”
裴庸之很有自知之明,非他无人担此美称。起身行礼:“幸会。”
礼毕,立即觉得不对,于是严谨地修正道:“啊,不是,久违、久违。”
确实久,此次相见,已有一别经年之感。
壬老先生本名壬广,在沂水已有十二年教龄——朝阳侯题匾之前,他就在此任教,谋反事变后,也不曾辞职。十二年间物是人非,流水似的送走了七任校长,无数讲师,唯他始终如一,从月俸百两到日入三文。
敬业是不假,可先生年近古稀,口齿早不复从前伶俐,讲起课来拖拉,且容易打岔,这就使本就难捱的时间更显得度日如年。今日他又借题发挥,滔滔不绝,什么“黑发不知勤学早”、“莫待无花空折枝”、“少壮不努力”、“岁月不待人”,“惟有读书高”,直把一众学生讲得昏昏欲睡。
“有的人,到了学院,每日浑浑噩噩,不思进取!该上的课不上,该交的作业不交,这样的态度,如何能取得成绩?”
“天降大任于斯人,诸君理应务实笃行。倘若好逸恶劳,只顾饱食终日,于个人修养,毫无益处;于江山社稷,就是拖累!”
“望有此上述行为的学生,迷途知返,早日回归正轨!”
晌午的课,太阳本就催人眠,再搭上壬广拖得跟老生唱腔一样的调子,下头列位是一片相当整齐的东倒西歪。幸而每人桌上都摞着尺许高的厚书,能够掩耳盗铃地打个小盹儿。
裴庸之一觉睡到大中午,正精神饱满,在一片趴姿中端得鹤立鸡群,与壬广一唱一随:
“竟有这种人!虚度光阴,太不像话了!”
“岂有此理!听得我都羞愧难当!”
“先生一席话,令我耳通目明,茅塞顿开!也望该生痛改前非!”
声声激越,字字铿锵,戏台子聘的逗哏都比不上他尽职。
如此对答进行到第四轮时,壬广终于忍不住,重重一拍桌子,底下一群神志不清的瞌睡虫被齐齐震醒,连连翻着书页低声问邻座讲到了哪,邻座情形殊无二致,端着同样的迷茫脸回不知道。
裴庸之难得全神贯注,这会子热忱地告诉前后左右在讲五十七页的第二段,现在正在根据这段做额外的即兴评述。接着前后左右的人又向四面八方传递消息,波浪似的层层荡开,终于,大伙都翻到了正确的页数,教学氛围严整有序。
壬广沉着脸色看下面一阵窸窸窣窣,呵斥始作俑者:“你哪来的脸面应和?我说的就是你!”
“啊?我?”裴庸之表现出恰到好处的茫然。
然后很快端正态度,肃然道:“下次一定改!”
先生训斥他认错,敌进我退,裴庸之早已熟稔于心。改是不可能改的,光嘴上走遍流程罢了。
可壬广很吃这套,看他态度有变,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讲课,从孺子可教、浪子回头一路拓展到金盆洗手、立地成佛。自觉挽救了迷途羔羊,师德大放光芒。临下课前半刻钟,终于回归课本,三言两语带过了近身格斗的基础技巧,并用自己那副快七十岁的老骨头身体力行地演示了其中“流云出岫”和“倒山”两招,虽然怎么看怎么像打太极。
下午的课在壬广洋洋万言的感慨之中收束,恰到饭点。学生们三三两两鱼贯而出,奔向共同的目标。
沂水的落魄非常之均衡地渗透到了各方各面,学区破旧教舍窄,师资薄弱生源差。到了食堂这里,更是拉胯得民怨沸腾。素多荤少没油水,师傅眼花颠勺抖。高高兴兴进去,骂骂咧咧出来,吃完擦嘴的草纸比洗脸的帕子还要干净,就这么没几两荤腥的饭渣子竟能把人喂出毛病,常有学生草草果腹后又拔足狂奔到茅房,临进坑前晃眼一看……哎这棵草怎么这么眼熟啊!
原来是中午吃的清炒菜根。
好一个就地取材,随拿随用!
裴庸之看着一个从茅坑里出来神清气爽的同窗,对另两人道:“出去吃,今天。”
温醒月没有异议。
江寄潮附和了声以示同意,又张望道:“去哪吃——千鸿呢?这小子,一天都没见着他。”
江寄潮口中的这位仁兄,正是壬广早晨点名点到的“被请假”的学生,和裴庸之隶属同一阵营,二人平分秋色,都不是什么好鸟。不过,因他学龄远低于裴庸之,所以“被请假”的总次数也难与他持平。
他呢,比起在床上消磨大好光阴的裴庸之稍强那么一点,应千鸿喜欢躬于实践,求索自然。
比如逛菜场。
长年累月的求索经验,让他不仅能轻易分辨出无数谷类杂粮,还能靠一些微乎其微的差异分清鱼虾蟹贝等各种海错,靠叶子打蔫的程度推出西红柿被摘下来的天数,靠敲瓜判断熟没熟。
这个下午,他从瓜铺回来,连敲二十个,宁缺毋滥,没一个满意,搞的老板以为他要找茬。
这会回了校,正跟人掰扯帮记考勤的事。
一个说我明明给了钱你怎么不帮我记!
另一人连连道歉,说今天管考勤的那个某某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实在不好在他眼皮子底下浑水,最后承诺多帮他记三次且不收钱才扫清这一地鸡毛。
教学楼外,三人正在商量“等不等他”、“等多久”、“要不先不等,一会回来帮他带吃的”,还没出结果,这主儿就出现了。
沂水周边冷清,各类铺子开得七零八落,民以食为天,饭馆子居多。在沂水的七年,裴庸之逛完了每一家的饭店、尝遍了每一道的菜品。刚开始,他勉强能算是个规矩的食客,后来同老板熟络起来,还顺带附赠用餐心得、改进建议,帮他们研发新菜式,甚至直接进到后厨和掌勺的比划。
四人终于聚首,一路闲谈,经裴庸之力荐,他们到了七字街一家牛肉面馆。
招牌响亮,铺子干净,店主人实诚,一碗面放半头牛。说是祖上至今少说也杀了八百年的牛,杀得心如止水,杀得面不改色,杀得他一盏茶时间端出四大碗面。
红油汤底,佐以青葱米椒。手擀面条劲道爽口,一筷子捞起来看不到头。并上四五种切了丁的鲜蔬,密密铺了一半汤面,另半儿卧个溏心蛋。最后添一簇香菜,堪为点睛之笔。
裴庸之搅和两下,随口问老板:“掌柜的,你门上那张避灾图画的谁啊?前些日子来你这倒是没看到。刚贴的?”
“还能是谁?”店主边收拾案板边道,“朝阳侯啊!”
裴庸之手一抖,一筷子面噗通掉下去:“啊?”
他接过应千鸿递过来的手巾,把溅出来的汤汤水水收拾妥当:“不是,我听说朝阳侯英姿勃发,放诞风流,样貌上少说有我一般水准。怎么跟你守个门成这副德行?”
“听说?听谁说的?”
“史书啊。”
“这年头哪个野史不是瞎扯的?我看啊,就我听过的那个还算可信——说他面目狰狞,奇丑无比。”
老板取过柜台后的帕子,擦干净手,勾张板凳过来挨他们坐下,就着菜香侃大山:“你想啊,朝阳侯疆场上摸滚打爬,长得非得一个凶神恶煞才能震住人——既震住敌军、又震住手下。你可别说,我这张镇门图是民间风评最高的画师汇集各地史料,对他样貌的综合总结,可信度十成占九,他本人跟这画啊,估摸着也差不离。”
这是个什么偏理?军队招募又不按面相美丑的标准收兵。
话头扯回来,若在以往,谁敢把这厮的画像贴外边?只怕是脖子上那玩意闲得慌,即刻就有人杀将过来,砸你门户,翻你家底,砍你狗头,诛你九族。
诚如老板所言,野史大都是群众自娱自乐、为满足个人臆想胡编乱造出来的。毕竟正史对这个人,笔墨能省则省。当初凤都除魔,本有一长篇详述其中艰难险阻,但在重修的启晖年历上,只少之又少地一笔带过。而对他谋反事变的原委始末,也仅有避重就轻的寥寥数语。
历史既抹杀了功勋,也粉饰了过错。
就近些日子,这位爷在当年掀起的风浪渐渐平息,上面管得愈加宽懈,下面没人再谈其色变,噤若寒蝉。他才又像其他的风云人物一样,在各个民俗不一的村乡郡县中衍生出千儿八百个传奇、甚至离奇的模样。
传得最没谱儿的一个版本,说朝阳侯原为女儿身,巾帼不让须眉,男装替父从军,后来受封领赏时,殿主见其美色,要将人留在身边,朝阳侯誓死不从……
到这里,群众集思广益,又七嘴八舌地吵出了两个分支剧情,一说殿主勃然大怒,觉得颜面扫地,当即以谋反之名赐死;二说殿主到底还是个怜香惜玉的,对外宣称以欺君之罪斩首,实则暗地里悄悄放了人离去,二人从此天各一方,不复相见。
支线二集齐爱恨情仇,隔了层朦朦胧胧的风花雪月,更叫人愁肠百结。这段被编戏曲的写进剧本,叫作《襄王神女》,逢年过节挑出来作为压轴,每每开幕,座无虚席。
众口不一,倒是无妨,重要的是他为家家户户茶余饭后的闲言碎语提供了谈资,这就足矣。
忽而,裴庸之想到了什么,问店主:“好端端的,突然贴这个做什么?”要说招财揽客,大可不必,这画上的人实在有碍观瞻,欠缺审美价值。
“你们还不知道?”老板声音压低,“此地不太平,听旁人说的,这里,又见魔修!”
整个店中俱是一静。
大道有三千,其中也包括魔道。而修习魔道的,自然就是魔修。
魔道虽损人心性,伤人神智,却易于修炼,甚至可以吞噬同道者修为以精进自身。故而常有心思不正者,稍遭人蛊惑,便踏上殊途,从此为祸一方。
若论最负凶名的魔修,要属纪容夕。他居统治位时颠倒乾坤,随性生杀,各地分舵足有百余处,魔修风头无两,魔道盛极不衰。直到十二年前陈忘归带人一锅端掉他们的老巢。
擒贼先擒王故有其道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纪容夕虽败,分舵里的那些爪牙却难以杀灭,帝京年年派人四处剿袭魔修,本应该愈剿愈少,不过今日得此消息——看来是死灰复燃了。
另有食客搁下筷子:“市井之中人多耳杂,什么言语过不了三人就变得面目全非,今日你说有魔修,可别是什么谬传。”
“不单是道听途说!”店家经此质疑,有些急眼,忍不住锤了下桌子,回过身去反驳那人,“我也亲眼所见,有几个遭了魔修毒手的……死状惨烈,形如干尸,伤患处血都凝了块,发了黑!还有瘴气缭绕!”
“那、那你是在哪看到的?”
“我当时吓得裤子都湿了,早记不得,只玩命往回跑……反正我所言非虚!”
撂完这句,店主转回来,语气也稍稍缓和下来,对这四人道:“总之,你们近来小心,没事就不要离开学院到处乱跑。我的店也要关了,这几日避避风头。唉,说到底那也只是一张画像,又能震得住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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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校的路上,温醒月不禁忧虑:“斩草难除根,这些魔修卷土重来,只怕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旁的不说,我们遇见了怎么办?我修的医道,只会救人,不会杀人啊。”
江寄潮安慰他:“无妨,虎毒尚不食子,你立马跪下来磕头认爹,想必会饶你一命。”
“我喊他爹你岂不是要喊爷爷?江寄潮,你要死啊!”
自此,谈话重心偏移,两人就谁是谁爹的问题开始长篇大论的争执,几近上升到肢体冲突。
裴庸之懒散地落在后面,应千鸿和他并肩而行。千鸿在这四人中最小,离弱冠还差一点,特喜欢粘他。这会也是左右不离:“我猜那是谣传,真有魔修,上头早该派人下来了。师兄,你怎么看?
裴庸之还没回神,牛头不对马嘴地评价道:“我看朝阳侯长得挺丑的——今天几号来着?初七?”
前头两人停下来。温醒月道:“是五月初七,今天要去?”
“嗯,要去,你们先回。”裴庸之转过头,“千鸿跟着,我有话跟你说。”
五月初七,每年这天,他要烧纸,烧给一位故人。
故人死了十年,可他只烧了六年,今年烧完便是七载。
沂水内不让烧香拜佛,本来只是纠一纠学生们考试前信神信鬼的恶习,范围囊括得广,祭奠也不让。第一年裴庸之知法犯法,被路过的壬广逮了个正着,骂得狗血淋头。
裴庸之顺道买了黄纸和香,二人便前往离这不远的一个小破庙。应千鸿正要说点什么俏皮话,裴庸之就给他当头一棒,问道:“江寄潮说一天都没看见你,你又逃课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嗯。”
裴庸之:“这我可就要说道说道了,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你再看看你,三天两头逃课,像什么样子……”
他训起人时非常的理所当然,毫无一点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自惭形秽。引经据典,振振有词,直接把壬广开导他的那套照搬过来,应千鸿听得嗯嗯直点头。
“你发表一下听后感。”
“感觉自己很不对,很不应该。”
裴庸之正准备教训他说你这个自我检讨是不是过于敷衍了,转念又想到自己在壬广面前也是这个鬼样子,而应千鸿不过是沿袭了他的作风,顿时觉得没什么立场,再多的话都悻悻憋了回去。
到了破庙,裴庸之随手拣了个掉漆的黄铜盆,里头上一个人烧的纸灰还留在里头,他也懒得倒,就这么凑合用着。
说来奇怪,也不知这位故人和他是什么关系。说亲友吧,哪有在这么一个破庙祭奠至亲的?还用的是一文钱一沓的黄纸和脏得跟痰盂似的的铜盆。肯定也不是仇敌,否则怎会年年都记得来上香?
裴庸之点了火,这厮平日花起银子大手大脚,往阴曹地府送钱亦是一掷千金。黄纸成捆往里头砸,直接把那一点火星子砸灭了。
应千鸿又给他捻了个燃火符,然而还没靠近纸堆,火就灭了。
再捻一个,烧不到三息,就化为一缕黑烟。
立夏,天干物燥,晚间无风。
这倒是蹊跷了。
二人抬头,丈许之外站了个人。隔得远,看不真切,却能实实在在感受到他身上四溢而出的病气。
那男子也抬头,目光与二人相接,倦容苍白,眼神空洞,一副行将就木的垂死之姿,身子板正得像衣服里戳了根木头。
裴庸之未察觉到不对劲,还操持着他那副古道热肠,招呼道:“这位仁兄,我看你脸色不大好,要不要——”
话音未落,平地起了阵黑风,卷着残花败叶流窜,一时间糊得人睁不开眼。
等风歇时,那人竟也不知去向。
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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