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五）

日子一天天过去，初入大院的张晓静顺利交到了更多的好朋友，性子也渐渐明显开朗起来。

        可是她却不怎么和陈一见面了。

        一开始，她还生出些莫名的怅然，但很快就将其抛诸脑后——也是，两家本就离得远，在学校里两者班级也不在一起，哪能有这么多偶遇。

        也确实见两人没了动静，班里的马新英现在除了偶尔还对着张晓静哼哼两声，平时是不屑于搭理她的。

        然后被向红梅翻着白眼说她就是头猪变的。

        噗嗤——

        放学回家的路上，张晓静想到小伙伴的促狭，还是觉得很好笑。

        张晓静刚放下书包，就被王甜甜叫去供销社买酒。

        ——再过几天就是她的十三岁生日，不巧，到时候正好赶上张茂山领军拉练。

        张晓静本来也就没觉得啥，乡下孩子不怎么兴过生日——至少在她姥家没有——反正张晓静她姥有一两次偶尔才想起来，给她多下个荷包蛋也就是了。

        张茂山本也是个粗犷的人，只不过路上又遇见育英中学的张校长，提醒他这个继父平时多关心关心孩子。正好赶上人生日，他说要不提前给孩子把生日过了吧。

        他口上还将不提醒自己的妻子埋怨了一通。

        王甜甜笑得动人，一双大眼睛脉脉含情，感动于丈夫的用心：“这不是看你忙嘛。”

        她露出心疼的眼神：“这次你又得一去好长时间，吃不好睡不好，哪次不是要瘦下来一大圈。上次拉练回来，你饿得就跟这辈子没见过肉似的！”

        “平时多流汗，上了战场才能少流血嘛！”张茂山虽然嘴上不以为意，心里却是分外熨帖。

        ——这要是换了先头的妻子，说不定还要嫌弃他大老粗，不修边幅。

        他十分满足现在的妻子为自己带来的幸福生活，暗自决心要对继女更关心一些。

        “再忙，孩子生日还是要过的，不然在孩子眼里，我这个继父成什么人了！”

        张茂山早早就说好了，这天自己下班会从军区食堂带饺子、红烧肉、羊肉汤回来，也让王甜甜省省事。

        王甜甜现在正准备再装几个盘子。晚上张茂山张红江父子肯定要多喝几杯，还有张红湖，虽然才十四岁，但也不是个不能喝的。

        家里倒是还剩下些之前配发的特供，但明显是不够他们父子三人造的。

        一家人为了自己忙前忙后，张晓静受宠若惊，接着钱票去了。

        屋里，张心宜一开始还支着两条小短腿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就不自觉秃噜到了地上。此时她的姿势变成了盘腿，背倚着沙发座看电视。

        张心宜手捧着脸，粉嫩的脸都被挤得嘟成一团。

        ——之前她还兴趣盎然，今天却不知怎的，兴致不怎么高了。

        王甜甜隔着厨房的门哄她：“动画片不好看了吗？不然妈给你拿糖？”

        “不了。”张心宜噘着嘴，有些闷闷不乐，但还是让自己强打起精神，尽量声音活泼，“我去写作业了妈妈！”

        “哎——妈妈的心宜真乖！”

        “嗯！”

        张心宜墩墩墩跑进了卧室，坐在靠窗的书桌上掏出本子打算写作业。

        “咦？”

        她转头喊了一声：“妈妈我铅笔今天借给班里的花花了，走的时候她忘了还我！”

        “我们心宜真善良，真好！你先用姐姐书包里的吧。”

        “好~”

        张心宜跑到张晓静的床边，掀开布包盖往里掏了掏。

        她很快就找到了铅笔。

        但——当人还小的时候，总是会对年纪比自己大一些的大孩子的未知充满了不可名状的向往与好奇。他们几乎时刻都在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就像每次给自家三哥捣乱时一样，张心宜缩起脖子，谨慎又心虚的小眼神左右瞄了瞄，然后脸蛋红红地打开了新姐姐的书包——

        课本？看不懂。

        作业？还是看不懂。

        张心宜不由拧紧了小眉头。现在她应付功课就已经很吃力了，将来还要学习更难的吗？

        嗯，这是姐姐的食堂饭票……

        咦？

        红头绳吗？还有头花？

        张心宜眼神情不自禁流露出羡慕向往——她和小姐妹扮家家酒的时候，新娘子就会戴这个。

        因为小姐妹就有一个。

        之前小姐妹被带去照相馆拍全家福，家里闹她不过特意给女儿买下来的。之后小姐妹小气吧啦地谁也不让碰，还总说有了这个，她合该才是新娘子。

        “心宜也想有。”她扁扁嘴，觉得有点委屈。

        ——妈妈都没给心宜买过。

        而且，最近家里的主角都是新来的姐姐，就连爸爸哥哥也要专门为她买菜过生日，妈妈给姐姐做饭，还送她头花。

        自觉被全家人忽视冷落了的张心宜，越发觉得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小白菜。虽然她还不知道小白菜到底是谁，又疑惑为什么不能是小青菜；但听别的婶婶提起时的语气，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词儿。

        完了，这是不是就是有个婶婶说的，妈妈有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就不会再那么疼她了？

        但今天毕竟是姐姐的生日。在年幼的她印象中，这一天寿星最大，可以被满足好多好多的愿望。张心宜吸了吸鼻子，懂事地宽慰了自己。

        当晚，一家人为张晓静庆了生。

        不知道是不是事先商量过了，继父送了一支英雄牌钢笔，还不忘配上一瓶中华墨水。大哥赵红江给的是铅笔盒和各类学科本子。张红湖则送了她一副全套的尺子。

        王甜甜送了女儿一套新衣裳，张心宜也献上了一副自己画的画。

        饭后，在大家的催促下，张晓静去换上新衣服。

        看着笑得好看的姐姐，不知怎地，张心宜脱口而出：“姐姐——你为什么不戴妈妈给你买的花？”

        张晓静猝不及防，脸刷地就白了。

        王甜甜察觉到不对，诧异地低头看她：“什么花？”

        “就，”张心宜纯真地眨巴眼，“妈妈给姐姐买的花啊。我今天拿铅笔的时候都看到了。”

        说到最后，她撅了噘嘴——明明买都买了，妈妈还不承认。

        看着小女儿委屈红了的眼眶，王甜甜觉得头都要大了，她蹲下身试图问清楚：“什么？心宜你告诉妈妈，我什么时候给姐姐买的花？我没买——”

        张茂山见势不对：“哎，也许孩子喜欢，就自己买了嘛。你看孩子今天多开心啊！”

        “也、也对。”不想扫兴，王甜甜勉强笑了下。

        晚上，王甜甜再三向小女儿保证绝对没有偷偷给姐姐买礼物、并且也会一直一直公平公正地爱她们每个人，才将泪眼汪汪的张心宜哄睡。

        她靠在床头上，叹了一口气：“老张你说，晓静那孩子哪来的钱？”

        “你没给孩子吗？”

        王甜甜像被质问了什么一样立马反驳：“怎么可能！老张你人好，对晓静和心宜都是一样的。晓静现在吃住都在家里，上学的学校食堂我也给足了饭票，香皂衣服本子笔什么的家里也都有——她一个小孩子家家，还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

        张茂山就像所有传统的男人一样，信奉男主外女主内，不会随意过问和插手妻子的教育方式。再说过去的四年里，心宜也被她教养得乖巧又懂事。

        他嗯了一声，觉得妻子说得有道理：“可能是岳母给的吧。”

        “不……”王甜甜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改了口，“也对。”

        被催去洗澡去去酒气的张茂山擦了擦脚，上床掀开被子，笑她：“行了，你这一天天的，白白操心这么多。赶紧睡吧。”

        夫妻俩拉灯不提。

        周天，寻了一个其他人正好都不在家的机会，王甜甜沉着脸拽住了自以为逃过一劫的女儿。

        她坐在张晓静的床边，抿着嘴唇：“拿出来。”

        张晓静只垂着头，一言不发。

        王甜甜：“别让妈说第二遍！”

        张晓静挪了几步，拿开枕头。

        王甜甜沉默了一会儿，语重心长地问：“晓静，现在家里没人——你和妈老实说，这个东西……你到底是哪里来的？”

        “别说是你自己买的！”

        王甜甜眼睛微红：“也别说是你姥你舅偷偷给你钱了。你来时候的东西还是我帮你收拾的。”

        不过王甜甜没说的是，她这几天在家来回寻摸了一个遍，家里也没少钱。

        她难过地望着自己刚满十三岁的女儿，急急地喘气，犹豫几番还是艰难地问出最后的可能：“你说，这是不是、是不是……院里哪个坏小子送给你的？”

        ——王甜甜在大院里呆了五年，自然知道这里头有些小子是怎么“交”女朋友的，也曾听过中学里谁家的某某和谁家的某某谈恋爱了。

        而自己女儿年纪虽小，但相貌随了自己，最近几个月吃得好住得好营养跟上来了，个头也长得快，俨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张晓静底气不足地反驳：“不、不是……”

        王甜甜看她这副心虚的模样，更加难受了——

        “你怎么这么不自爱？！”

        她忍不住连连垂泪：“晓静啊……你以为妈在这个家里过得容易吗？你、你这样……将来让我在这个家、在这院里要怎么做人！”

        她又抹了一下眼角：“几个月了，你跟你张爸爸不亲，也不怎么主动找人说过话，我能理解，你张爸爸人厚道，更没说什么；可你妹妹一个小孩子，你也不亲近——你以为家里没人看出来了吗？”

        “我知道，你是对我有怨，怨我把你扔在姥姥家几年不闻不问，可你才是妈身上掉下来的唯一一块肉啊，妈怎么可能不疼你！”

        王甜甜此时充满了不被女儿理解的委屈：“表面上看，妈是对你冷淡了些，但我要是不对前头的孩子更好，再加上心宜又这么小，其他人会怎么说咱们孤儿寡母？——会有人指着咱娘俩的鼻子骂、说我们不安好心、鸠占鹊巢啊！”

        她哭得有些难以自抑，小声地：“妈当初选了你张爸爸，还不是为你想的！你张爸爸一家都不是那种难说话的人家，这样妈才好能把你接过来。这么多年我对心宜这么好，就是为了让你张爸爸、让他们家里的人放心。只要你妹妹离不开我，这个家就离不开我，妈就能在这个家里站稳脚跟，然后才好顾着你！”

        王甜甜紧紧箍住女儿细瘦的胳膊，眼神死死地盯住了她：“你放心，妈为你想着呢！晓静，妈知道你是个乖孩子，你一直都是个乖孩子——妈替你想着的，你别……你得懂事！”

        “咱做人啊，得知足。你想想以前你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又是什么日子——住得好吃得好穿得好。”

        “——别想自己不该想的！”

        张晓静被王甜甜不符合外表的手劲弄疼，但她只默默地流泪。

        小时候，赵晓静跟着奶奶和妈妈，在老家县城里租房住，是那种青砖小院，尽管小时候的赵晓静体质不太好，但过得颇为快活。

        直到她爸牺牲的消息传来，她奶乍一听，登时就一口气没上来，被邻居七手八脚地送去县医院，硬熬了没几天没撑住，还是走了。

        接连失去丈夫和婆婆的王甜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小女儿送去了乡下娘家。

        然后，赵晓静陆陆续续地从她姥和别人的对话中得知——

        她妈上部队求情，要给她娘俩挣条活路去了。

        她妈在部队找着工作了。

        她妈嫁给部队的大军官了。

        她妈几年不回来，是要丢了她这个赔钱货、拖油瓶了。

        虽然，在她妈嫁人的第一年，赵晓静就迅速改了姓，使她在村里独树一帜，但也成为了她姥和一些人嘴里她妈不会抛弃她的证明。

        ——你看，孩子姓都已经随她那个没见过面的后爸了呢。

        四年来只有电话、钱和东西来家的她妈拍了一封电报，还多给了钱让舅舅带张晓静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然后被穿军装的人接了，坐上几个小时的吉普车。

        从此以后，她也住进了继父一家的军区大院。

        张晓静就像舅舅家的小表弟第一次进城似的，觉得自己也成了个小土鳖，看得眼花缭乱。

        大院里从食堂到卫生所，从供销社到理发店，甚至就连幼儿园到小学中学，都一应俱全。

        张晓静在农村乡下的时候，上学都得走上半小时去隔壁村，遇上刮风下雨，一路上不是扬尘就是泥泞。

        这里真好。

        赵晓静有些走神。

        王甜甜却是含着泪狠心给了女儿一巴掌，痛心疾首：“你说话啊！你告诉妈！——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张晓静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闻言她合了合眼：好巧，我也想知道……我的妈妈——明明是我的妈妈——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她捂着火辣辣的脸：“开学前的那个星期天我和你们……”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去供销社的路上，我在门口看见陈司令的夫人了。她顺手买多了的赠品，听说我要入学送给我的。”

        “她看我东西沉，还让她儿子骑自行车送我回来。”星期天本就很多人出来活动，被人看见是必然的。

        ——张晓静在赌，她赌王甜甜不会拿这种事前去和司令夫人对质，而且因为先前“冤枉”了自己，她也不好意思将“真相”张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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