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暗潮汹涌

林燕发疯在班里已是常事。有时候，她一边揪住成绩差的女同学大打出手，一边神经兮兮地看着周悦，好像自认为这么打着其他同学再盯着周悦，便能让周悦害怕。有时候，她会直接将矛头对准周悦，若是周悦生气了，她便会摇头晃脑，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

        许多次，蔡老师都在林燕对周悦伸出疯子爪牙的时候出现，无言地将周悦带走，徒留林燕在原地生闷气。

        但林燕的疯深刻在骨子里，她并不甘于缴械投降，反而绞尽脑汁在鸡蛋里挑骨头。好几次，周悦见她阴着一张脸走进教室，坐在讲台上自顾自地喘着粗气，眉头紧缩，一股黑色的负面情绪从她五脏六腑散发出来，缭绕在周身，似有还无。这副如妖魔鬼怪一般的非人状态，引得周悦忍不住朝她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而林燕总是时刻注意着周悦，似乎每次都能将周悦的冷笑收入眼底。有时候，她会控制不住直接大喊：“周悦！你在干什么？”如此洪亮的大嗓门，说她是个男的都是委屈她了。有时候，她会用尽全力克制住自己——克制到嘴唇微颤、暗叹一口气，然后搔首弄姿地走出教室。

        类似的原地变身还有很多。周悦真怕她有一天会摇身一变，原形毕露，以一张画了半面妆的半人半兽之脸吓倒众人。但忽然有一天，林燕像是转性了，她开始不再那么刻意地去挑周悦的刺，不再故意正话反说、反话正说。

        周悦觉得怪异，也怀疑过林燕是不是在盘算着什么新的诡计，但她却没想过在这转变的背后，是蔡老师投入了大量心血。

        平日里，周悦能看到的是蔡老师若无其事地写着教案的状态，却看不到蔡老师为解决周悦的难事冥思苦想的模样。

        平日里，周悦能看到的是蔡老师一次又一次拉她走出险境，却看不到蔡老师一次又一次找林燕聊天，苦口婆心地劝着。

        平日里，周悦能看到的是蔡老师表面的沉默无言，却看不到蔡老师内里的心知肚明。

        而这些“看不到”蔡老师从来不说，周悦也一直不知道。蔡老师觉得，只要周悦不再受困，那她知不知道自己的良苦用心又何妨呢？若能看着周悦健康快乐地长大，自己就是在做身为老师该做的事。

        就这样，时间开始平静地流逝着。周悦外婆的日历本从秋天撕到了冬天，又从冬天撕到了春天渐渐撕到了郭水汝进班的那一日。

        那天，郭昕立一大早便带头在班里传开了“要有插班生”的消息。小学生的好奇心总是那么强烈，每个人都在翘首期盼着插班生的到来。而当郭水汝在她妈妈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周悦瞥见郭昕立的眼底流露出了一丝嫌弃。她本就是有着“唯我独尊”心理的人，此番见到郭水汝这样的残疾人自然心生厌意。与此同时，班里同学的好奇心更强烈了——她为什么走路蹦蹦跳跳的？她怎么走到大喘气？她为什么不自己背书包？她是从哪里转学来的呢？

        原来，郭水汝是一个先天性残疾人。有缺陷的两条腿使她不能像常人一样走得稳稳当当，甚至走不了多久便会累到喘不上气来。而书包对于她来说，就好比最后一根稻草对于已负重难行的骆驼一样，会将她压垮。残疾给她带来的与众不同，不仅仅是生理上的不便，也让她在此之前都没办法去学校里接受和同龄人一样的教育，只能在家学完小学一二年级的课程。她像一只被困在动物园笼子里的动物，能仰望天空，能触摸大地，却走不出围困她的房门。

        除了她的双腿有残疾，她的视力也很不好。在那个年代里，智能手机还没问世，电子游戏也还没传到乡下，石舟镇上的小学生每天能接触到的电子产品或许就是电视机吧。而那时郭水汝便已戴上了小眼镜，厚厚的镜片在她本就不高挺的鼻梁上留下印记。摘下眼镜的她，双眼无神，显然佩戴小眼镜已有些年头了。

        周悦总觉得这样的不完美给郭水汝带来的或许还有心理上的残缺。当她看着同龄人行走的时候，隐藏在她平静表面之下的是不是还有内心的羡慕？当她看着同龄人奔跑的时候，眼底的失落是不是还透露着内心的愤慨？

        因此，当蔡老师让周悦中午送郭水汝回家吃饭的时候，周悦心里万分不愿，也觉得略有些奇怪，便问：“她妈妈呢？别人怎么不送她？我不认识她家啊。”

        那天中午，蔡老师便与周悦一起送郭水汝回去，为的是让周悦熟悉去郭水汝家的路，准确来说不是家，是郭水汝外婆的小店。周悦起初以为只是送几天便好了，却没想到这块烫手的山芋就这样长期交到了周悦手上。

        其实，时间久了，送一送对于周悦来说倒也没什么了。但因为这样，周悦和郭水汝走的近了，郭昕立却更变本加厉地欺负起了周悦。她嘲笑郭水汝是残疾人，嘲笑周悦是残疾人的拐杖。下课了，林凯会来吓周悦和郭水汝。体育课上，周悦、郭水汝、庄雅柔、王静等一干人等孤零零地站在一边。

        那时，庄雅柔和周悦已算不上好友，但庄雅柔也是受郭昕立欺负的人之一，所以她只是选择了与不会明目张胆欺负自己的人站在一起。庄雅柔是个穿着朴素、行动快速的女生，她走路很快、吃饭很快、写作业很快，但这种快却似有一股丐帮气息。这样的外在形象是她成为郭昕立一伙人欺凌对象的充分原因。

        至于王静，周悦觉得她既可悲又可恶。可悲的是她向郭昕立妥协，却还是得不到郭昕立的好脸色。可恶的是她非但没有感激周悦带她去找蔡老师，还在周悦受欺负的时候帮着郭昕立嘲笑周悦，却又在体育课上同周悦站在一起。

        周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庄雅柔总是在放学后出现在郭水汝外婆的小店里。那家小店位于石舟镇一条老街上，算是这个小镇上最繁华的核心街区，人流较大。白日里，在店内便能看到店外的人来人往，而在店外也能将店内的商品与人员一览无余。

        小镇面积的狭小与小店位置的便利让郭昕立、谢婷婷、吕具鸣、林晓君这四个形影不离的作恶者很快便发现了周悦、郭水汝、庄雅柔一干人等放学后的去处。她们开始在小店门口盯着郭水汝露出邪恶的嘲笑嘴脸。日复一日，郭水汝总是坐着，她的外婆时而坐时而站，周悦和庄雅柔则一直站着，而郭水汝母亲几乎每天都坐在旁边快速地织着毛衣，双手操作编织钩针的速度有多快，她心里就有多愤怒。但她们什么也不说，也没有去找过蔡老师。

        直到有天，林燕在放学后来到了这里。她看到周悦在这，便偷偷对周悦翻起白眼。周悦虽心里不快，但想到这段时间林燕没再作妖，便没有搭理她。然而，此前林燕的消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找不到借口找周悦麻烦了，再故意针对周悦被别人看到了只会落人话柄，这一点即便她疯也在蔡老师的点醒下恍然大悟。但现在，林燕似乎找到了新的机会。她开始频繁出现在郭水汝外婆小店里，试图将周悦挤走，但每次周悦的无动于衷都让她无从下手。

        终于有一次，林燕按捺不住了。她朝周悦大喊了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周悦没说话，白了她一眼，却激怒了林燕。她生气地冲向周悦，那架势似要将周悦碎尸万段。

        刹那间，周悦只觉与惊恐对视，来不及多想便匆匆跑出小店。

        原来，她还是想折磨周悦，此前只是暂停，不是终止。她见不得周悦好。周悦语文考第一她生气，周瑜数学进步了她愤怒，周悦有朋友她发狂。

        再后来，林燕当场撞见了郭昕立等人的恶劣行径，却只是叫了一下郭昕立的名字。郭昕立是个在老师面前极能伪装的主，这下被最看好她的老师逮个正着自然惊慌失措，立马拉着同伙灰溜溜地跑了。自此以后，郭昕立没再来了，谢婷婷、吕具鸣、林晓君却继续着她们的“团体作案”。

        渐渐地，周悦觉得郭水汝开始疏远自己。好几次，周悦刚踏进郭水汝家的家门，便看到郭水汝母女眼神飘忽，庄雅柔则站在一旁一副受害又略显得意的神情。而当谢婷婷、吕具鸣、林晓君三个人再来嘲笑郭水汝的时候，郭水汝的神情已从原先的难受转变成了淡然。

        某天下午，周悦和庄雅柔从郭水汝外婆的小店里走出来。周悦拉住庄雅柔问：“你们是不是说我坏话了？”

        庄雅柔不语，昂起头继续走着。

        周悦又说：“既然你这么想和她搞好关系，那你送她回家好了。”

        庄雅柔却头也不回地跑了。

        周悦心里有些愤懑：自己又没义务送她回家，既然你们关系好，那你送不是更好吗？凭什么每次你都快速回家吃饭，而我却要陪着郭水汝慢悠悠地走着，现在还要遭受你们的非议？！

        第二天中午，还是周悦送郭水汝回家，郭水汝母亲也像往常一样站在门口等着郭水汝。但今天不同的是，她显得有些不待见周悦。周悦便说：“郭水汝妈妈，你自己来接吧，我不想送她了。”

        郭水汝母亲却朝周悦翻了一个白眼：“你自己去和老师说啊！”

        周悦有些无语——你自己的孩子残疾了，行走不便，你自己不去接，还要老师安排同学送。班里其他同学不愿意送，老师让我来送，送回来还要看你脸色。郭昕立欺负你女儿，你倒像是不敢找她麻烦，要来找我的麻烦了。这都是些什么道理啊？

        跑在通往自己爷爷小卖部的路上，周悦穿过了大半个石舟镇的阳光倾泻，吸足了强光下光合作用迸发的氧气，轻易地让汗水和泪水都风干在了阳光下，却要费力地将一脸悲伤调整为愉悦笑容，以免爷爷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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