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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清风


“江玄兔,现如今已过了月余,想必你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我要你去帮我杀一个人。”

        那一天,穆继暄叫来了江眠玉,给了他地图。叫他去城里,杀一个名叫宋清的人。

        江眠玉不知道这个宋清是谁,竟让慕容煦能派遣自己去杀他。

        自己投靠食梅不久,且本就可疑至极,慕容煦能让自己留下来,眠玉不能相信是因为自己的伤势让慕容煦消除了疑心,一定是自己还有能为其所用之处,倘若有什么杀人的勾当交给自己,能叫自己和某人两败俱伤、最好都命丧黄泉,那必然会叫他去做的。

        而现在,杀掉宋清这个任务交给了眠玉,眠玉心中暗自想着什么。

        历明六年,晚春之际,钟离携孤身一人到了淮安府。

        院落门前,轻扣门扉,侍女将门开了,钟离携递上一支箭头,侍女看了,请他稍等,进去回主人。

        钟离携便站在门边,抬头看着檐上,爬满了凌霄花藤。

        不出半刻,便有人开门出来,只见是一位年轻男子,笑道:“请教贵人尊名。”

        “钟离携。”

        “快请进。”男子将门敞开,“钟离公子大约知道某的名姓罢。”

        钟离携垂眸道:“镜阁阁主卫廷春、名扬天下,又谁不知。”

        “公子谬赞了,”卫廷春笑道:“多少年了,卫某也想不到,竟还有人能拿着这枚箭头、来找到这里。甚有种烂柯之感,不太真切。”

        钟离携跟他进了院子,穿过游廊,到了后院。

        院中池边有个小亭,卫廷春问道:“公子可嫌弃这外头风凉?”

        钟离携道:“早已经快入夏了,怎嫌风凉?”

        卫廷春摸了摸短须,笑道:“那便在这池边说说吧。”

        又叫人煎茶,问钟离携说:“钟离公子,究竟要问在下何事?”

        “听闻阁下无所不知,在下想请问两件,一是国事,二是私事。”

        卫廷春扬眉一笑,摸了摸胡须,“若论国事,钟离公子曾任丞相,当比草民知道的细致得多,又何须问我;若论私事,公子自己身在其中若都理不清楚,又何须将希望牵于我一外人身上?”

        钟离携默默点头,道:“卫阁主这番推脱,如何又请在下进屋?莫不是只为了叫我尝这一口茶?”

        卫廷春仰头笑道:“岂敢岂敢,打趣公子几句,还请恕罪。”他将手里的茶盅放下,抬眸看着钟离携,道:“那便请公子细讲,想寻在下论论什么国事,又是什么私事?”

        可巧,这日眠玉正扮作行路之人,一路潜行到了地图上所示之处。

        这个地方在淮安府大校场的旁边,是一个酒楼,据穆继暄说,宋疏风同这家店的老板住在一处,就在这酒楼后面的院子之中。

        江眠玉走到地图上画的那家酒楼之下,准备先进去看看情况。

        这酒楼,名曰“银花楼”,他瞧了这名字,便已心知肚明这名字用意——此楼被几树高大的白樱花团团围住,清风拂过,彩霞不惊,倒是这雪白花瓣随意落下就瓣,透过这朦朦胧胧的银树,隐约瞧见酒楼廊间挂的灯笼,似乎穿过这几树银花,便是神仙小憩品酒之地,不与人间烟火混杂一处。

        来此处喝酒的人也不多,毕竟一看这排面,便已经知道这楼中人饮的必然都是玉露琼浆了。

        江眠玉穿着浅麻布衣,脚上随意踩着一双二齿屐,将挂着浅纱的竹笠悄悄戴上,跨过了门槛、进了银花楼。

        只见眼前一大面屏风,上头绘了一只白猫,精瘦、双目琥珀一般,一旁题“闲逸”二字。

        眠玉正看得起劲,忽听有人向自己走来。

        他稍稍往屏风边挪了一步,只见一位头戴飘飘巾的书生已站在屏风边了。

        那书生七尺身长,是有些瘦挑的身样,却不显风弱。直裰外头穿了纱袍,翩翩然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眯眼笑着,问眠玉道:“贵客第一次光临小店?”

        眠玉颔首道:“正是,途经此地,见此楼实在超脱凡俗,不禁想进来瞧瞧。”

        那书生笑道:“我瞧贵客也是超脱凡俗,光是这双屐齿,便非这大玄兴行之物。”

        “前朝旧习,却也甚合心意,”眠玉浅纱之下露出几丝温和,道,“只不知在下能否在此处讨杯酒喝?”

        听那书生大笑几声,摆手道:“失礼,失礼,您楼上请。”

        眠玉又道:“您是此楼掌柜?”

        书生答说:“闲来无事,也就在此处看几本闲书,酿酒烹菜,弹琴唱曲的,都是小生家人,若有甚么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先生既闲来无事,不如与在下一同上楼,共饮几杯?”眠玉温温笑了,浅纱浮动,那书生朦朦胧胧见了他笑,就顺着他的意思道:“贵客相邀,甚是难得,怎好推却?”

        二人上了楼,眠玉见那楼上没有隔间,只是连廊长椅,环成一圈,中间有一位姑娘抱着琵琶,轻声唱着曲子。

        楼上的窗基本都开着,有几枝樱花探进头来,还连带着些许春色。

        那书生笑问眠玉,道:“贵客是想在此处饮酒,还是上阁中去?再走一层,便是单阁。”

        眠玉轻声道:“全看掌柜方便。”

        那书生便道:“那便劳贵客更上一层了。”

        眠玉颔首。

        顺着木梯上去,眠玉见那梯子上的桐漆有些残损,倒也有一番风韵。

        上了三楼,掌柜轻掀开一笼薄纱帘子,便见着半桩老木搁在那里,其上面摆着个铜壶,周边的窗开了三四扇,都装了帘子,似乎是浅靛色,却又泛起一层朦胧的紫,只有空山中朝雾弥漫才能让人感知到的迷离梦幻,似乎全被捉到了这阁中笼起。

        二人将鞋脱了,进到阁中,掌柜笑着从墙边拿过竹席,铺好在地,便请眠玉坐下。

        他又从身后的柜子中取出坛酒,说道:“这酒,乃是我朋友酿的,前些日子叫人借去销愁,如今只剩半坛不到了,我自认为实乃佳酿,贵客可愿意尝上几口?”

        眠玉温温开口道:“琼浆玉露,一盅难求。”他随意地摘下竹笠,借那帽绳将它挂在身后。又捧来杯子,那掌柜的书生便将酒坛盖打开,与他满上一杯。

        眠玉尝了一口酒,细细品味,那酒果然香醇浓郁,却又一种香气贯穿始终,实在纯净得很。

        “果然是好酒。”眠玉抬眸,浅浅一笑,身后的白樱花瓣飘进来几片,他随手拈来一瓣。

        那掌柜给自己也满上了一杯,道:“贵客来此地,是游玩还是找什么人,或是有些要事呢?”

        “我曾在这江湖间风云一时,”江眠玉看着手中的花瓣,扬了扬嘴角,“后来发现,这世间之人,忘事都忘得很快,特别是同自己不大相干的事。”

        眠玉这话答得牛头不对马嘴,那掌柜的便悄悄喝了口酒,继续听他说。

        “我此番来,就是寻一位,想逃出暗角的贵公子。”眠玉说,“他与我一样,总被人忘记,却不敢忘记那些让自己纠葛的人和事。”

        掌柜仍不答话,眠玉便继续温温地说道:“我想来提醒他,暗角的血腥味、容不下他那点脱身的心思,牵扯进黑暗的人,想要挣脱实在是太难了。”

        掌柜又闷头喝了一口酒。

        只见门帘被人掀起,是一位身高八尺有余的公子。他看着掌柜的书生,沉声问道:

        “阿云,这位贵客不知何方神圣,竟让你请到‘月梦阁’中来了。”

        掌柜咧嘴笑道:“萍水相逢,觉得有缘,请上来喝口酒罢了。”

        眠玉见那位公子缓缓走过来,才看清他的样貌,眉如霜刃,眸尾长长泛起红晕,眼廓的转折分明,利落得很、又明若朗星;鼻梁高挺,嘴唇稍薄……此人,不正是当日擂台上与刘芳草过招的那位宋公子吗?

        莫非宋清就是宋疏风!

        他自然地坐下,坐在掌柜身边,掌柜翻了个干净杯子,正要倒酒,他却将那杯子拿开,道:“我的杯子呢?”

        掌柜的小声道:“在楼上,先将就用这个罢。”

        他将那杯子推到掌柜的手里,“去给我拿我的杯子来,我就在这等着。”

        “你真是……”掌柜的啧了几下嘴,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又朝眠玉微微鞠躬,笑道:“贵客稍等片刻,我去去便回。”

        那公子看着掌柜的走出门去,听着他上楼的脚步声,沉着声音问眠玉:“你是来找我的?”

        眠玉抬眸,温笑道:“久违了,宋公子。”

        “‘贵客’来取在下这条命?”宋疏风冷着眼问道,见江眠玉正瞧着自己,便又戏谑一笑,“就单是一人来?”

        眠玉垂眸浅笑,道:“是。”

        宋疏风正要开口,又听他问道:“宋公子是见在下势单力薄,想取在下的性命?”

        宋疏风轻轻端起方才掌柜喝酒的杯子,将那杯底的酒饮尽了,道:“没带剑来,若想与某过招,某恐怕只能用这个瓷杯了。”

        江眠玉摆手笑道:“不敢不敢,在下身上伤未痊愈,此时与公子比武,岂不是自取灭亡?”

        江眠玉与他说了几句话,便知道眼前此人定然不会轻信于他,不知如何,才能从他口中套出关于他想要叛变食梅之事……

        正思索着,那掌柜的取了杯子回来,在门口便远远说道:“杯子给你拿来了。”

        宋疏风接过杯子,冷着眼问掌柜:“你还没告诉我这位是何人?”

        掌柜的盘膝坐下,眯着眼笑道:“贵客尊名、我也不知。”

        眠玉看着宋疏风的目光落在自己胸口,接下来一刹那便瞧着他站起身来,一把抓开自己的衣襟。

        那朵梅花落进宋疏风眼底。

        “阿云,你先下楼去。”宋疏风一只手拦在掌柜身前。

        “哎呀呀,”掌柜的却还在那笑,伸了个懒腰,“刚叫我拿杯子,现又叫我下楼去,你不累我累。”

        他拨开宋疏风拦在自己身前的那只手,又站起身来去捉开宋疏风捏着眠玉衣襟的那只手。

        宋疏风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干什么?快点下去。”

        “我是这里的掌柜,你当着掌柜的面,非礼我家贵客,这分明就是不给我面子了。”

        宋疏风还是蹙眉看着他。

        掌柜的便看向了眠玉,笑道:“抱歉啊,是我这位小友实在性子直,我不晓得贵客公子何处惹到他了,实在也是……”

        “他是被遣来杀我的。你说他哪里惹我了?”宋疏风道。

        眠玉听了这句,淡然一笑,道:“在下是被遣来取公子性命,却也没说要取公子性命。”

        宋疏风蹙眉,捉着他衣襟的手稍稍松了一些。

        掌柜的见状,趁势将宋疏风的手捉了过来,道:“你先坐好吧,有听人把话说完能怎么样?我看这位公子就不像坏人。”

        “是,他不像坏人,我像。”宋疏风淡淡的吐了一句。

        “你哪能像啊?”掌柜的笑道:“你可不一直就是?”

        宋疏风站起身来就要走。

        “撒什么娇?”掌柜的假嗔道:“给我回来,坐好。”

        眠玉就看见那大个子的公子哥又乖乖退回来坐好了……

        原来宋疏风是这种性情的人……

        “小生名为岫云,”掌柜的开口道:“这位是宋清,宋疏风。还未知贵客尊名?”

        眠玉整了整衣襟,道:“在下江珩。”

        宋疏风问道:“你方才的话甚么意思?”

        眠玉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道:“宋公子信得在下?”

        “我自然是信不得你。”宋疏风抓过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可是阿云叫我听你说完。”

        江眠玉看了看岫云,笑道:“多谢掌柜大人。”

        旁边的岫云看着眠玉,解释道:“不必谢我,他算是我学生,自然得听我的。”

        眠玉放下酒杯,问道:“穆叔要杀你,宋公子想怎么办?”

        宋疏风冷冷笑了一下。

        “江公子以为,淮安府兵兵力如何?”

        眠玉摇摇头,笑道:“在下不知。”

        “那公子知道什么?”

        眠玉抬眼看着他,凤眸微扬,道:“知道宋公子是威胁到了主子的棋子,故而,主欲弃之。”

        宋疏风扬起剑眉,眉心稍锁,道:“请江公子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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