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红粉棋子

邱月明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她瞟了一眼窗外的漆黑，知道自己应该睡了很久，然后将目光移回，她的上校先生守候在病床边，扶着额，心事重重的样子。

        然后，她的咳嗽声打破了诺伯的沉思。

        “你醒了。你饿吗？”他立马从椅子上起身，想帮她做点什么，可又有些无措。

        邱月明摇摇头，然后问道：“武汉开战了吗？”

        “日军已经逼近到郑州了，黄去了，我请假了。”

        “你也去吧，我已经没事了。”身体的虚弱让她的声音都变得很细小。

        诺伯握住了她的手，在犹豫很久后，还是决定说出来：“月，你实话告诉我，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邱月明一怔，原来他知道了，对呀，在医院，有什么会是不知道的呢？

        可是，他会喜欢这个孩子吗？他需要吗？如果他不想要那该怎么办？

        没有结果的感情就像没有系绳的风筝，随时都会面临分散。而这个孩子的到来无疑是加重了彼此的负担，尤其是作为一名德国军人来说，他应该不会希望有个混血的孩子。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是她真的不舍得打掉它，可又不希望将来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而拖累了诺伯。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你可以再好好想想，决定了告诉我。”他没有逼迫她，因为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没有确切的答案，诺伯只是看着她坚定的道：“但是，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尊重你的选择。”

        随后，他走出病房，少有点起一根烟，在门外心事重重的踱着步。

        “先生，医院内禁止吸烟。”路过的主治医生埃文提醒道。

        “抱歉。”他掐灭了烟头。

        但埃文并没有走，他反而是停下步子打量了诺伯一会儿，倒不是因为他金发碧眼的相貌，在教会医院内洋人随处可见，连他自己都是英国人，真正令他好奇的是，他见过很多攀附上洋人的中国女人来这里，而每每那时，她们的外国男友都是冷漠站在一边，没有人会真正在乎她们的生死，哪怕在她们挺着硕大的肚子步入引产室的那刻，她们的男友也许正在和走廊里的小护士调情。

        可是这个男人不一样，从他冲进病房的第一刻，他就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深刻的感情，在这个病态的社会里，一时也让埃文产生了动容。

        于是，他还是决定多嘴提醒一句：“那位邱小姐的体质不算好，如果流产的话，她以后可能会很难再生育。”

        埃文的话顿时让诺伯楞住了，但他言尽于此，留给他一个慎重思考的眼神然后走开了。

        诺伯又犹豫了起来，在前一秒他还期待过邱月明会选择打掉这个孩子的想法，可是现在，他又决绝的否定了。

        他很清楚他不能留下这个孩子，这会成为他政治上的拖累，可是……

        他突然想起邱月明曾经问过他的问题，他会娶她吗？会带她回德国吗？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他没有办法和她结婚，在德国没有任何一家婚姻登记处会同意的。难道，这就意味着他们终将分开吗？

        可是，一个失去生育的女性在中国有多么可怜，他很明白，所以呢，她还是会成为别人的情妇？然后继续和他曾经的一切？

        不不！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爱她，像干渴的丝鹭迫饮泉水，像瘾君子贪恋罂粟。

        而她就是罂粟，一朵美丽的罂粟。让他在日复一日间深陷不能，无法自拔，甚至忘记了他曾经的爱人。

        诺伯长长的叹了口气，彼时，医院外的月光正照进大门，他就站在那里，抬头仰望着月亮，这皎洁又明亮的月，是他遇到的最大的灾难。

        第二天天未亮，诺伯就收到了武汉的紧急通知，他走的时候很匆忙，甚至没有来得及和邱月明说，只是在她安睡的容颜上落下了一个浅浅的吻。

        等到邱月明醒来时，病房内只有一杯牛奶和镇压下的英文字条，他告诉她，他会在晚间赶回，让她好好修养，不要胡思乱想，任何问题他都会去想办法解决。

        邱月明看到那一手带着德国特有的聚特林风格的字母后，又不免觉得好笑，来了这么久，他还是一个中文都不会写。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进。”

        然而推开门的却并不是检查医生，而是一位相识又陌生的姑娘。

        “陈媛？”

        “许久不见，邱小姐别来无恙。”陈媛缓缓踩着高跟鞋，配一条包臀的纯色长裙，让她多了几分干练。

        “陈小姐，怎么会来这？”她没记错这位陈小姐对她的印象可不好。

        “我昨天刚到长沙，听说你生病了，所以顺道来看看你，不管怎么说，你我也算是有一面之缘了。邱小姐何必如此生疏。”

        “听说？”她有些奇怪的看着她，在武汉那种权贵满地的地方，她应该算不得什么出名人物吧，更何况是让这位陈大小姐亲自屈尊来看她。

        “我是听说，至于听谁说你就别管了。”陈媛道，转而她又将目光落向邱月明的腹部，“邱小姐这么漂亮，想必将来的孩子应该也很漂亮吧？”

        话落，邱月明倏然捂住了腹部，惊疑的看着她。

        “你瞧你，怕什么，青天大白日，我能对你做什么。”陈媛见邱月明一副惊恐状笑道。

        可即便她笑得纯良，邱月明也没忘记她的身份，大名鼎鼎军统情报局局长戴笠的侄女，试问哪个中国人听到戴笠的名字不害怕。

        可同时，她又很快意识到了什么，陈媛的出现，对她了如指掌的一切，不都意味着她被军统的人盯上了？

        可她即不是特工，又不是间谍，他们盯上她能做什么呢？

        “其实呀，你不用那么害怕，我们那儿也有很多性情可爱的女孩子，她们呀也都像你这样，年龄不大，长得漂亮。”

        “我不是军统的。”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军统的。”然后，她又补了一句：“可是你有军统的能力呀，有时候你能办成我们办不成的事情。”

        “什么意思？”

        “前天外交部的人已经和我们说了，他们说莱茵菲尔亲王对你这次的招待十分满意，他回国后将对协议上的军火数额再进行申报追加，你说当时顾问团们都出动了，也没能劝他退让一步改变主意，可你就在两顿饭的功夫间轻松把他搞定了，这不得不让我佩服呀，邱小姐。”

        “什……什么……他追加军火了？”

        陈媛确定的点头。

        邱月明愣了片刻，她想起那天阿丽安娜临走前转达的话，所以，西格蒙德还是兑现承诺了？

        她第一次对这位奇怪的亲王多了些莫名其妙的好感。

        “所以，你今天来是想让我做什么？”邱月明问。

        陈媛一笑，她喜欢聪明的人，道：“德国顾问要回国了，你那位希普林先生告诉你了吧？”

        “嗯。”

        “你希望他走吗？”

        邱月明没有说话，她的神色复杂。

        “其实，你们在中国的那点事，我们都知道，确切点说，那群德国人私下里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你也不是个例，不必有什么担心的，威尔克上校的妻子还是犹太人呢，我们也没和柏林说呀。”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们很关注并祝福你们的爱情，也希望你们能一直下去，白头到老，如果可以的话。”陈媛最后一句话说得别有深意。

        “你们想让我留住他？”

        “难道你不想吗？”

        “可……可是，德国不是已经发布了通知吗，他们——”

        “外交方面我们会想办法，而你要做的是，想法设法留住这个男人，极尽一切的俘虏他，最好让他们彻底打消回德国的念头！永远！”

        陈媛坚定的态度，让邱月明一怔，她犹犹豫豫道：“可是我一个人能做什么，我留不住整个顾问团。”

        陈媛噗嗤笑了，“刚才夸你聪明，你怎么又笨了，我说过你不是个例，在中国，在上海，他们那些人私下交了哪些朋友，有多少女伴，我们比他们都清楚。换而言之，就算有洁身自好的，我们又不是没有其他方法入手。”

        邱月明惊讶的张了张嘴，不知不觉从何时起，她居然也变成了政治下的一颗红粉棋子？

        “邱小姐，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我想你不会希望看到日本人彻底占据我们的土地，屠戮我们的同胞吧？我知道你曾经作为大学生有些幼稚可笑的想法，可是你要明白在战争中，非常时刻就该用些非常手段，如今日本人已经打到郑州了，一旦武汉失守，攻入重庆，那么我们可就真完了，所以关键时候，国际力量很重要，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德国这次撤走顾问，日方有很大一部分因素，现如今，委员长和夫人都还在和德方努力争取，我们是不是也该做点什么，所以，邱小姐，这件事情，你必须要答应！”陈媛语气强烈，抓紧了她的手。

        在她如炬的目光中，邱月明为难的道：“我……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你该知道，德国的种族主义有多么严重，换而言之，你和你的孩子只能待在中国，而在中国，也只有我们的政府可以庇护你们，所以，如果你不希望你的孩子失去父亲，你就必须得完成这个任务！”

        在陈媛半逼迫半恳求的语气下，邱月明最终点了点头。

        陈媛露出满意的神色，又补充道：“还有，平时多向他打听打听德国内政的事情，对了，如果有异常的地方要告诉我们。有关巴赫少将的事情，我们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

        “嗯。”

        陈媛拍拍她的手，又恢复亲和的样子，安慰道：“放心养胎吧，把孩子生下来，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这是我的电话和地址。”

        邱月明接过纸条，在陈媛离开后，忧愁的皱起眉，陷入了百般为难中。

        诺伯并没有在当天晚上回来，而是在第二天的清晨赶回来的，他的衣服上有尘土，眼睛里有疲惫的血丝。

        “路上都是难民堵了很久，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都挺好。”她说。

        过了一会儿，邱月明还是犹豫着向他开口道：“我，我想把孩子……”

        诺伯看着她，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这个孩子，我……我想，我想生下来，可以吗？”她问出口了，以一种请求的方式向他询问，而不是坚决的认为。

        诺伯的目光移向她的腹部，似乎在想什么，但只是过了一小会儿，他就笑了，点点头道：“好，如果你想生下它，那就生下它吧。”

        这个男人低沉的笑声，温柔的眼神，仿佛都在用一切告诉她，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想生下就生下吧。

        “上校先生……”邱月明喃喃地嗓音中带起一丝哽咽。

        上校先生，多么亲切的称呼呀，自从那个夜晚过后，这个姑娘就一直用最冷漠的方式将他隔绝，直到现在，她才又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她闪着晶亮的眼神，楚楚可怜中带着一丝纯粹，这本该就是他们最好的状态，为什么要让彼此如此痛苦呢。

        其实从他给她写下那张纸条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愿意为这份感情买单，就算将来有一天他将面临帝国法律的制裁，可他也无法去剥夺一个女性成为母亲的权利，就像没有任何人可以剥夺他和月的爱情一样，种族主义的枷锁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从来都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

        他将这个柔弱的女人揽入了怀中，初升的阳光从窗户射入，照在他们的身上，将两处相靠的影子在病床后被拉得分外长。

        “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月，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站在你的前方。其实，一切都没有那么可怕不是吗？”

        怀中的姑娘渐渐传来抽泣的声音，他低下头，才发觉，邱月明已经落下了眼泪。

        “对不起，从前我不该误解你的。”

        他揉揉她的头发，宽恕的道：“我真后悔来中国，上帝为什要让我遇见你，你真是我的灾难。”

        她的眼泪没有停止，她伤心的不仅是从前的误解，还有从今以后的每一分怀疑与揣测。

        陈媛的话就像一根刺扎入了她对上校先生的爱中。

        “对了，你说这个孩子应该叫什么名字呢？”他突然好奇的问道，手掌覆上她的腹部，隔着衣服传来暖意。

        “没想好。”

        “我真想知道，他是男孩还是女孩，是更像你多一些，还是更像我多一些，对了，亲爱的，你说他将来是先学德语还是先学中文呢，会不会等他长大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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