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旧时桃枝何人怜

　　千猷没说话，只是剧烈的咳着，眼角已经咳出了泪水。

　　“瞳儿，我知道你不情愿叫我娘，你也的确不该叫我娘，听我告诉你吧，虽然会让你很难接受，但我说完，你就都明白了。”

　　宁霜的故事有点漫长，漫长到千邃瞳湿了眼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掉不下来，也有点仓促，仓促到令他有些心口疼，疼的喘不过气来。

　　而最令千邃瞳觉得可怕的是，宁霜的眼神那么认真，让他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

　　宁霜有一位姐姐叫宁霰，也就是牌位不久前进了千氏祠堂的千邃瞳的阿娘，其实千邃瞳猜到宁霜会和他阿娘有联系，毕竟是那般相似的名字，只是他没有问。可后面的故事，哪怕是聪敏如他，也是猜不出来了。

　　早在许多年前，南郭宁氏产下一对姐妹花，两人虽是同胞，样貌并不那么相似，但都肤白如玉，美若天仙。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带走了宁氏夫妇的性命，只余姐妹二人相依为命，刚及豆蔻年华的宁霰，既要养活自己和妹妹，还要送妹妹去上学堂，最后她到了污秽之地去卖身卖艺，她身段轻盈，绝美的舞姿加之她的美貌很快便成了头牌。

　　不久，初到南郭求学的千猷认识了宁霜，两人互生情愫，几年后，求学结束，两人便成了亲，就在这时千猷的哥哥千离来南郭游玩见到了宁霰，两人一见倾心，随后便是一夜春宵，翻云覆雨。

　　千离不顾千氏众人的反对，为宁霰赎了身，把她接到了天水，此时的她已经怀有身孕。

　　可好景不长，就在他想独排众议把宁霰去进千府时，一次围猎使他失了性命，这无疑对宁霰而言是晴天霹雳，使得她未足九月便生下了腹中之子，而那早产的婴孩就是千邃瞳。

　　宁霰许是孕中惊吓所致，产后身子一直不大好，精神也有些恍惚，许多次都把千猷认成了她的离郎，千猷在否认了许多次都无果，便任由她这般错认下去了。

　　三年服丧期满后，千猷娶了宁霜，而几年后的又一个春日，宁霰也驾鹤西去了，她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还攥着她错认的离郎给她的桃枝，上面的花却已经开败了…

　　为了把千邃瞳名正言顺的带回千府，千猷只能谎称千邃瞳是他孩子，这才把他接了回来。

　　“你父亲当年围猎，年少轻狂，赤手空拳与一只棕熊相博，虽险胜，却遭嫉妒他的人暗算，趁他不备，偷袭他，才…猷郎他对你严苛，只是不希望你像你父亲那般…”

　　听宁霜说了这样许多，千邃瞳还没回过神来，有些站不稳，连走出正堂的力气都没有了，见着架势，可难为了清嘉，就在他纠结该不该上去把千邃瞳扶回房时，程似锦急匆匆的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千叔叔，您别再生邃瞳哥哥的气了。”

　　“似锦…你…你怎么来了？”千猷说着又咳了几下才道。

　　“千叔叔，我来，就是要是告诉您，我不能嫁给邃瞳哥哥，我…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此刻，千府正堂里的所有人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程似锦，还是千猷开口道：“似锦啊，你别说气话啊，我知道是…邃瞳他不好…他…”说着，他又咳了起来。

　　“千叔叔，我知道您的顾虑。”说着，程似锦把一张纸放到了千猷面前：“程远门愿与千尚门世代结盟，这是我阿爹刚拟好的盟书，请您过目。”

　　千猷把纸拿了起来，瞪大了眼睛，似乎要把这纸看穿了。

　　世代结盟，千猷简直不相信他的眼睛，他所不知道的是，程似锦也为了这一纸文书，跪了一晚，求了一夜。

　　奚无忧是被程似锦叫到千府的，据她所言，千邃瞳已经把自己关在屋里三日了，谁叫都不开，只说谁要是敢砸门就直接自戕。芦竹也说，他旧伤未愈，又水米不进，若是再添上几日，怕是…

　　她又找清嘉了解了大致情况，才敢去敲千邃瞳的房门，没人应声，放在门口的餐食摆放很是精致，却不曾被人动过，还冒着热气，大抵是才送过来的。

　　“阿瞳，你开开门…是我。”若不是里面传来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奚无忧怕是真的以为里面已经没有活人了。

　　渐渐的连那细微的声音也消逝了，奚无忧慌了：“你…你先开开门好不好？让我看看你……”她担心他，思念他，想见他，却不知道怎么说，只是说着说着便带了哭腔。

　　即使见了他，她又能怎么样呢，她在他面前总是那么笨拙，又怎么能安慰他呢。

　　而她不知道，她于他而言，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做什么，单是出现，便是再好不过的一剂良药了。

　　终于，门开了，在奚无忧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拉了进去，随后门便再次关上了。

　　他只是紧紧的抱住奚无忧，什么也没说。

　　“阿瞳…”

　　“别说话…让我抱一会儿。”

　　半晌，千邃瞳才放开她，随即瘫倒在了地上。

　　奚无忧见他憔悴了许多，与三天前最后一次分别时简直判若两人，看着她的眼里充满了戒备，周身也充斥着戾气。她想把他拉起来，却被他拽着一起倒到了地上，不想这人三天没吃东西力气还这么大。

　　奚无忧索性也不打算起来了，两人就这样坐在地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片刻之间，千邃瞳突然像没了骨头一般，靠在了她身上，依旧是什么都没说，她任由他靠着，随后终于开口道：“饿不饿？”

　　靠着她的人点头。

　　“那怎么不吃东西啊？”

　　靠着她的人终于开口：“不想出去…”

　　不想出去，也不想让人进来，奚无忧只觉得眼前人似乎给自己建了一座高墙，好在她还进得来…

　　分明只过了三天，可奚无忧却觉有三年之久，久到他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了许多，听起来就如同是清澈见底泉水进了污垢那般，全然没了少年的空灵之感，她不由得心疼起来，伸手把他往自己怀里揽，那人也自觉地把头埋在了她怀里。

　　“阿忧，我好难受…你唱曲子给我听吧…”

　　闻言，奚无忧唱了他被关在雅茗轩禁室里时她唱给他听的那首曲子。

　　她唱着唱着，忽而觉得怀里的人在微微发抖，她心口一缩，停了下来，抱紧了怀里的人。

　　“原来…我一早便没有阿爹了…”他的声音颤抖着。

　　如果不曾拥有，便不会有多伤心，最怕的便是，你明明拥有了两样东西，却在一样被夺走后，另一样又被告知根本就不是你的。

　　千邃瞳无法想象，当年他阿娘知道他阿爹已经去世时又多么的悲痛欲绝，而为了他，又必须要活下去。

　　他不知道阿娘是真的认错了，还是在骗自己，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在夜晚的时候忽而想起她的离郎已经不在了而泪湿衣衫…

　　“别想了…”奚无忧轻声道。

　　许久，他才闷声道：“阿忧，我好饿…”

　　她放开他，想起身去拿吃的，却被死死的拽住，像是濒死之人下意识的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般。

　　“我去拿吃的，马上就回来。”

　　千邃瞳这才缓缓放手：“那…快点回来…”

　　就去个门口能有多长时间…

　　奚无忧一刻不敢怠慢的把餐食端了进来，放到桌子上：“坐到椅子上吃，地上凉。”

　　仍旧坐在地上的人没动地方，把手伸给了她。

　　奚无忧先是一愣，片刻才拽住他伸过来的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拉了起来。

　　千邃瞳坐到桌前，深邃的双眸里丝毫没有三日未曾进食之人对食物垂涎三尺的样子，单是看着精致无比的食物，却没动筷，奚无忧坐到他身边：“不是饿了么？怎么不吃？”

　　他看向奚无忧，端起一碗粥摆在了她面前，她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顿时无奈了，只好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到他嘴边，粥已经有些凉了，他勉强喝了一口，皱眉道：“我想吃你做的…”

　　“好…你先把这些吃完，我出去就给你做，你想吃什么都行。”

　　千邃瞳又吃了一口，随即又靠在了她身上，就这样，他吃几口便在她身上赖那么一会儿，最后终于把盘子里的东西都吃完了。

　　奚无忧提前体会到了带孩子的辛苦，想着将来一定不要生个男孩，不然要是像他这样粘人可怎么好。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想了些什么不该想的，连忙晃了晃脑袋，赶走了那些无稽之谈。

　　吃了东西的千邃瞳恢复了些体力，眼里也充溢了平日的灵气，待到周身戾气消散，奚无忧才感到眼前人终于又是彼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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