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云糯睡得浅，却依然觉得似乎做了梦。

        他是一尾独自在河底的鱼，懵懂度日，不知饥饿地整日游荡，鱼群都浮在河面底，他不想挤在那里，那里臭，鱼多有一股怪味。

        有天在石缝里卡住了身，也不急着脱身，就随便这样卡着，反正也无事可做。

        这样过了也不知多少时日，河底暗黑也没个知觉。

        忽然有一天，就有了光，可能也不是光，他感知到周围来了一个人。

        云糯伸手去碰他，握住了一节白骨手腕，冰冷硌手，摸着十分不舒服，但他也没有放手。

        是朝朝，他吐出对方的名字，一个气泡从嘴里漂出来，哦现在是一尾鱼了，不过没关系，他接连不断地叫这个名字，一个气泡破灭了，下一个就迅速接上。

        躺在床上的云糯转了个身，侧躺面向朝暮云，呓语一般叫了一声：“朝朝。”

        朝暮云应声睁开了眼，锋利的眉眼处全是温柔：“我在。”

        外头天色已透亮，明显已超过寅时，这冥河地界只有寅时至寅时一刻才能出入自由。

        “今天不走了么？”

        “昨晚出了点事，客栈被封了，等这里处事的差役查完就能走了。”

        “这也有差役么？”

        “地府派来的差役，客栈老板是地府主事第十三位夫君经营的，这里少了一缕入住店客人的生魂，便着人来查。”

        聊上几句，睡意便也没了。

        两人洗漱完下楼。

        除了云糯他们俩一桌外，还有两桌都是一人一桌，算是熟人。

        昨日冥河上痴情救情郎的蜀山弟子陈雯。以及背对着她坐，带着帷幕帽的狐狸精怪。

        朝暮云盛了一碗白粥，用勺子搅拌几下，散了些许热气后递到云糯手边，又将油焖虾去头剥壳，叠放在一盘的瓷碟中。

        “狐狸精怪最喜吃人生魂精魄，你最近神魂有些不稳，昨日才差点中了招。”朝暮云擦了手，将那一叠虾仁放到云糯面前。

        云糯伸筷子的手一顿，几张桌子离得不远，朝暮云说话没有收声，更没有传音于云糯，而是坦荡直白地直接就这么说了，让他有些奇怪。

        昨天那两只狐狸看起来修为高深，还以为会十分棘手，但他不过一个抬手便挥走了一个，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是在自己梦里的缘故，自己身手也随心所欲般提高了。

        朝暮云说：“昨日死的狐狸。”

        云糯刚夹住的虾仁一抖，又跌落回瓷碟上。

        “怎会？我昨日没怎么用劲的，他偷袭我，我就推了他一下，还有一头扮成了你，我就单手掐了他脖子，没掐断的，他脖子好好的都没歪一下。”云糯凑近朝暮云耳朵，一手拿着筷子，一手做扇状，遮住自己的唇和他的耳朵。

        说话声音又轻又低，气息全喷在朝暮云的耳廓里，像羽毛轻抚。

        “后来你回来了，他们困住我的结界，是结界吧？就像梦一样的，本来我出不去，你一回来，那结界就碎了。”云糯又接着说。

        “他们自食恶果，想害你不成反被你震慑了妖识，昨日有人趁他们虚弱，杀了他们。”

        “不关你的事。”朝暮云拿起云糯的粥碗，舀了一勺子递到他嘴边，“冥河之地，三不管地界，他们来这估计本就抱着挑羸弱生灵下手，最后被鹰啄了眼。”

        云糯乖乖张口吃了，朝暮云又夹了一筷子虾仁喂他。

        “可是你刚不是说少了一缕生魂吗？为什么说是他们，这里还坐着一个呢。”

        云糯咽下嘴里的食物，用眼神瞟了那白衣打扮，像是出尘不入世仙人的狐妖。“

        朝暮云又喂了他一勺白粥，说：“一缕生魂已经记在地府的生死薄上，没有问题，还有一缕生魂去哪了，就等问问……”

        “啪”一声，那狐狸手里的筷子落了地。

        “徐雯姑娘。”

        徐雯佩剑立即出鞘，一剑幻化成百影，朝闲聊着的两人飞去。

        朝暮云牵了云糯的手，扶住他腰，托着他一个转身避过。原来的的位置瞬间实木粉碎，“锵”得一声大半灵剑插入青石地板中。

        “阿箬，不可！”狐狸脱了帷帽，伸手拽住了还要唤动灵剑的徐雯。

        楼下动静，惊到了在二楼死前狐狸客房中探查的几个差役。

        地府差役皆是黑色短打，腰间配着统一的弯刀，一副肃穆不苟言笑的模样。

        “楼下何事？”

        徐雯低眉顺眼，换回了灵剑，回道：“昨日在河“面上呆得时间长了，煞气入体，灵气有些失控，打扰各位差爷了。”

        “你是昨日在河面上捞出恶魂的？”

        徐雯方才骇人气势全无，柔柔弱弱地叹气一声说道：“正是在下，官爷可否告知什么时候可以离开？煞气入体实在难受，在这也无法静心修炼。”

        不过那些差役们全是不解风情的粗汉，打头一人跳过了她的问话，只对那白衣的狐妖说：“你同伴的尸首可以收了，死因暴体而亡，只查出是内因，无外人杀戮的痕迹。”

        “明日寅时开了天限，你们便可离开。”

        徐雯道谢：“多谢各位官爷。”

        边眼观一旁云糯两人，警惕着他们动静。

        差役们径直从一侧楼梯上下来，路过朝暮云身侧，拱手低头道了一句：“告辞。”

        朝暮云略微颔首，也没有言语回应，只牵着云糯往楼上走去。

        为首一人偏头抬眸，视线在云糯脸上匆匆划过，又忙低首带人离开了。

        差役们出了大门便身影消失了。

        狐狸少年抬眸见楼上两人，已开了门扉，朝暮云已进去了，云糯正一脚跨入，出声道：“恩公，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方才没有告……”

        云糯进门的身形顿了顿，偏过头来扫视他一眼，便让他禁了声。

        云糯这长相，漂亮得失了气概，看着就像个被宠着的娇气美人，手无缚鸡之力，没有一点威压的低阶修士。

        昨日他会选择跪求他，一是看出了他魂魄与本身不切相符，另一则也是压了个宝，柔弱美人往往心软，护着他的朝暮云一丝血雨都不曾让他淋到，若他点头，朝暮云也必会答应的。

        然而那一眼，凌厉中透着冰封寒意，蕴藏着剔骨的杀意，哪可能是这样一个软弱娇气的人会有的！

        张宝生颤了颤手，退后一步，挡在了徐雯面前。

        云糯：“徐雯姑娘，你不觉得膈应吗？”

        昨日徐雯说过的话，尽数奉还给她。

        被张宝生护在身后徐雯，闻言不由身子一顿，抬眸看向眼前少年消瘦的背影，与张宝生没有一丝相像之处。禁魂夺身之术已经做下，哪怕是两个妖修无人在意的两条贱命，只怕今后道心再也无法坚固如以往了。

        没了皮相，只有内在魂魄的人，当真还能回到从前吗？

        云糯一句话，是徐雯昨日脱口而出的真心话，也在此刻，彻底击溃了她的一丝侥幸，终究是不一样的，怎么不膈应不在乎呢。

        不过这两人结局，是否善终已与云糯无关了。

        踏步跟着朝暮云进房后，云糯关了门，设下一个彻底与外界割裂的结界。

        黑河底下他确实待过，不过不是一条无知的鱼，而是日渐消散的魂。

        他穿到这个修真界后，幸运被缥缈仙山掌门领入修道之路。

        不是二十岁的金丹后期，是一年，他用一年时间便走到了常人一辈子都到不了的境界。

        师尊说他是天降神之子，专为这条大道而生。

        大概被夸过了头，第二年他这天降神之子便折了。

        遇上一个人心动要多久，只要一天，他们清晨霞光中相遇，夜半结游逛了鬼市，阖眼天明便想再见一面。

        或许第一面时眸光中视线交叠，就陷进去了。

        第一次牵手、拥抱、接吻，一次比一次沉沦。

        后来真相大白，下凡历情劫的人回了上界。

        一年、两年、三年，说好会回来的人再也没有回音。

        认识一年，分开三年。

        第三年，云糯认识了一位能通天的朋友。上界确有一位这般长相，且三年前历劫回来的上神，不过这位上神是上古神禽血脉身份尊贵，怕是不会与下界之人有什么瓜葛的。

        什么你说历情劫，那便更不作数了，所谓情劫，对这些上神们来说不过一段跨过就扔在脑后的事，只是作为修为更精进一层的便捷通道罢了。

        西原雪峰上，雪厚的能埋着人半腰，云糯以血为祭，殷红浓稠的血被冻在皑皑白雪上，禁止之术被用于自身。

        万物寂静，又仿佛皆在诉说自身，天地间连尘埃都有了自己意识，晚晚降临的朝霞、澄白的雪、滚烫又冰冷的血，轻声细语喋喋不休。

        原来这就是神魂脱体后的感受，所有一切都变得很轻、很近又嘈杂不堪。

        云糯原身就此被深埋西原雪峰，一缕青烟般的魂魄逆天去了上界。

        若是问他，为何要孤注一掷，他也讲不出什么道理来，甚至去上界后找到了朝暮云，一缕魂魄，又能做什么用。

        “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云糯声音轻得像当年西原雪峰上的落雪，纷纷扬扬地飘落，没有一丝温度和重量。

        “朝暮云，你回来干什么。”

        他垂眸盯着自己靴面上的一点绣花，甚至不敢对上眼眸。

        朝暮云神情一敛，不解和心疼交换闪过，他回头大步上前，用力将云糯圈进怀里，像是怀抱至宝一般轻拍后背。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丢下你。阿糯，对不起。”

        将云糯神魂从冥河底下捞出来那一刻，心疼收缩搅着五脏六腑都抽紧的感觉，再次席卷上来，无论云糯原谅与否，他永远身处自我审判的牢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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