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人间。

        苍龙战于野。

        毗邻两国交战地界的百姓们流离失所。

        玉骨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正在道路旁哇哇大哭的“小道士”。

        问题是，他已经不怎么认得眼前这个婴孩儿。

        “小道士”脸皮涨成紫红色，憋着一口气，闭着眼睛奋力大哭。旁边是一具血淋淋早已死透了的尸体。

        那是“小道士”今生的生身之母。

        暮色黄昏晓，道路边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几株叶片苍黄的柳树。天光昏暗不明，玉骨就这样怔怔地俯身盯着个陌生婴儿瞧，好半晌，他试探性地探出一支食指。结果闭着眼睛的“小道士”立即张嘴，紧紧地吮吸。

        “嘶……”玉骨受不了这种陌生的触感，下意识倒吸了口凉气。

        可他一抽回手指，婴儿立刻哇哇地哭得愈发凶猛。

        ……大约是拿他当作了母亲。

        玉骨憋屈地一咬牙，恨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小道士”自然听不懂他的话，只晓得没东西可以吃了，闭着眼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身子露在野地里头，哭着哭着，眼看着全身皱巴巴的皮都快被冻僵了。

        玉骨嫌弃了又嫌弃，到底忍不下心肠眼睁睁见着这么个幼崽就这样哭死了。他愈发憋屈地哼了一声，手指虚虚地一点，光着的“小道士”就被他抬高浮在半空中。哇啦哇啦的，哭声渐渐变得微弱。玉骨上下端详了几眼，忽然恶劣地一勾唇，噗地吹了口气。

        “小道士”身上便裹了件红肚兜兜。

        “唔，还不错。”玉骨很满意。再一挑眉，念头动了动，指尖轻轻抚过那件红肚兜，兜兜上便绣了鱼戏莲叶图。

        面皮酱紫的“小道士”愣了一瞬，随即又哇啦哇啦地哭。

        大概是饿了。

        ……这却不好办。

        玉骨从袖底摸索了半天，只摸索出把洒金折扇，他拿扇子摇了两下，光着胳膊腿的婴孩哭得愈发汹涌。

        “啧，”玉骨冷嗤，自家摇着折扇，施施然地掉头就走。

        在他身后，

        一个裹着大红肚兜的婴孩有一阵没一阵地抽泣着，

        浮在半空中跟着他。

        -“主子，凡人须进不得妖界。”

        -“大人大人！他、他、他……他……”

        玉骨懒洋洋歪斜着大半个身子倚在金椅内，往下一瞥眼，洒金折扇指住最后进来禀告的那小妖。“你先说！”

        结结巴巴的小妖苦着脸。“大人，他、他、他……”

        玉骨眸光中闪过一丝怀念。

        这结结巴巴的小妖，倒是依稀隐约，有那么点儿当初人间小道士的味道。

        “大人！”那小妖却该死的不结巴了，胸脯子一挺，气愤愤地大声地禀告道：“他、他撒尿了！”

        啪嗒一声。

        玉骨摇在手中的洒金折扇掉了。

        “大人大人，”又一只小妖慌慌张张地冲进来，双手比划着，焦虑得险些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不好了大人！大人不好了！”

        玉骨简直恨透了这帮子连人话都说不全的小妖精们。他冷着脸哼了一声，也不去管掉在地上的洒金折扇了，强忍着脾气，道：“他又怎样了？是屙屎了还是又撒尿了？”

        “都、都不是。”小妖慌张地禀报：“他、他……他要喝奶。”

        玉骨：……

        敢情与幼崽子打交道，其麻烦程度远胜过于在地府幽冥战尽各类魑魅魍魉。

        小妖们跌跌撞撞地一个接一个奔进来，禀告的无非是身为婴孩的“小道士”他饿了、尿了、需要人哄着睡觉了。

        结果在妖界只过了半天，甚或只有半个时辰，玉骨就已经忍无可忍。他一撩长衣，怒道：“你们一个两个的，平日里都做什么去了？！”

        怎的就连看护一个凡人幼崽都不能。

        结果小妖们纷纷满脸委屈地叫起屈来，忙不迭找他告状：

        -“大人，他撒尿到我身上了。”

        -“大人大人，我们平日里都在瑶池底寻您了。”

        ……行吧，

        和一群人话都说不全的小妖精们，他还争论个什么劲儿？

        玉骨心底里先认了颓。但他唇边却扬起笑，眉目中透出股极妖媚的森冷。“哦？这么说，你们都觉着这妖界，养不活他？”

        小妖们纷纷松了口气，一叠连声地点头道：“是。”

        大概是盼着他将“小道士”送走。

        玉骨冷笑，噌地一下从金椅内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瞰脚底下各类小妖精们，咬着牙又冷冷地问了声：“确实养不活？”

        -“确实养不活。”

        -“大人，这、这不怪咱们啦！”

        玉骨咬牙一撩衣，恨声道：“很好，你们、都很好。既然在这儿养不活他，那……本尊亲自养他。”

        玉骨说走就走，不过念头动了动的刹那，身形便已消失在众妖视线之外。

        -“大、大人……”

        -“主子您留步！”

        身后乱纷纷的，无非都是些吵闹喧嚷。

        玉骨再不回头，直奔向“小道士”被寄养的妖界育婴堂，拎起“小道士”，夹在腋窝下就走得一阵风似的。

        踏过妖界迷梦般的结界，一步便再入芝叶城内。

        城头上的士兵早不晓得换了多少茬儿，人世间的日头煌煌地照着。玉骨一回头，蒹葭巷子尾的那间字画铺子就在他眼皮子下嗖地一声隐没了踪影。

        -“公子，来买花啊！”

        旁边挎着花篮子的小丫头怯生生地招呼他。

        扑鼻一股春风里特有的百花香味。

        玉骨懒洋洋地夹起腋窝下围着红布兜的“小道士”，转过脸，望着那卖花的小丫头道：“我不买花，我买一碗人乳。”

        卖花的小丫头足足愣了有半炷香。

        半炷香后……

        啪！

        卖花的小丫头涨红脸抬手扇了玉骨一记耳光，哭着跑了。她卖的杏花、海棠花、玉兰花，散落地掉了一条长街。

        玉骨怔怔地望着被夕阳拉斜了的人影。

        好久，好久。

        他抬手轻抚被扇过的脸颊，自嘲地笑了一声。

        在人世行走，须遵循人世间的规则，枉他在人世混了一千多年，竟然又把这条给忘了。

        “哇——”

        怀中的婴儿又蹬手蹬脚地啼哭不止。

        玉骨最终到底长叹了口气，倒提起腋下的婴儿，眼睛对眼睛地，望着转世后的小道士假意认真道：“今日为了你，我可算是平生头一遭儿，挨了记耳光。你说，你该怎样报答我？”

        已经转世投胎的“小道士”自然不能答他，只晓得哇啦哇啦地扯直了嗓门哭。

        这一日，“小道士”只靠着他一丁点儿妖力活着，委实哭得没甚气力。左不过就是嚎了十几声后，也就声嘶力竭，小嗓门儿沙哑得可怜。哭不得两三声，就打个倒嗝儿。

        玉骨一只手倒提起“小道士”，又啧了一声，眼珠子转了转，忽然低声促狭地笑了。

        -“既然你答应了，那……你从此后，就管我叫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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