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芝叶城是座与妖鬼相连的城，蒹葭巷子尾的这间字画铺子自然也不是真正卖字画的，事实上，不过是一座介于阴阳两界行走的桥。

        玉骨这一发狠，就破了脚底下踩着的浮桥幻象。

        桥破了，哗啦啦水声震天价响。一妖一仙从桥面上打到水底，一个是惨绿色长衣，另一位则浑身暗郁如血。黄泉的水淹不湿他俩的衣衫发梢，却挂在两张清冷绝美的脸颊，在昏沉不明的光线中，着实瞧着惨淡。

        玉骨脚踏着浮桥断木，惨绿色长衣拉成了一条线，直挺挺奔向前方的红衣花清澪。

        花清澪不闪不避，嘭地一声，艳丽红罗伞撑起半池子血水。

        二层阁楼的字画铺子幻象彻底扯破了皮，两个身影飞速地翻腾于雾气中，一个执伞剑，一个空手化作万道妖灵。在雾气中谁也杀不死谁，却也谁都不肯让着谁。

        这一战，天昏地暗。

        谁也不晓得到底过了多少个回合。

        ……直到花清澪突然间收住伞，望着迎面奔来的玉骨，腰肢一拧，轻巧地移形换位到了另一个角落。对玉骨道：“太迟了。”

        这句话，花清澪一降临在凡尘便说过。

        玉骨牙关咬得嘎嘎响。“你什么意思？”

        花清澪面目照例看不出任何悲喜，话语冰冷毫无温度。“你要寻的那个凡人，已经转世了。”

        “你……！”

        花清澪却当真已收起红罗伞，一袭暗郁红衣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脚下再次浮现出一朵朵艳丽的幽冥红花。

        看样子，是再不打算理睬玉骨。

        玉骨恨恨地冷笑一声。“你与我缠斗到今时今日，就是为了拖延时辰？”

        花清澪并不搭理他。

        于是玉骨又追上去问了一遍：“他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上古堕仙花使者亲自来拦我？”

        幽冥地界与阳间的界限在花清澪身上并不分明，红衣似笼着雾，又似朦胧地沉入瑶池底。似仙，似鬼，又隐约透出三分魔气。

        -“他只是个凡人。”

        玉骨不信。“那你为何亲自来拦我？”

        这回花清澪居然笑了。上古仙花清澪诞生于瑶池，一出生便位列至尊者之一，毕生不喜怒形于色。——实在是难得笑。

        “你……”玉骨忽然间恍然，怔怔地停下掌心结好的诀印，迟疑道：“你早知我会来。”

        花清澪唇边笑只勾起三分，森寒清美。“是啊，他只是个凡人，可你……却是个刚诛杀了上古仙南极星君的妖。你既要来我渊狱闹事，我又岂能不来？”

        这话绕的很，而且，也不甚对。

        玉骨反唇相讥道：“你也说过，上古仙人杀不死。”

        “是杀不死，”花清澪声音中除了森寒，听不出任何情意。“可南极到底是被你伤了神魂，眼下回到了瑶池，怕是会被瑶池底那位反噬。”

        玉骨一扬眉，绿色长衣在雾气中鼓荡得猎猎。“那又关我何事？”

        花清澪微微侧头看向不远处，玉雕般的指尖挂着伞柄，就这样静静地，在雾气中既不看玉骨、也不再开口说话。

        玉骨也不说话。

        一仙一妖都倒霉透了，刚见面，就打了个你死我活。然而谁也不恨着谁，彼此都知晓对方实在冤苦，就连方才打斗时，都未尽全力。

        到底是花清澪先转过身走了。

        “花使者，”玉骨在他身后突兀地开口道：“你认得我。”

        “确实认得。”

        浓雾中花清澪那袭暗郁红衣早已隐退大半，只剩下个森寒刺骨的声线响在玉骨耳际。

        -“你我之间，有旧恨。”

        玉骨目送雾气中花清澪那袭红衣身影一点点消逝，好半晌，才勾起唇角，自言自语似的低嗤了一声：

        -“诱你堕魔的，是瑶池底那位。”

        花清澪自然没再回头。

        玉骨施施然地一步一步走过幽冥黄泉路，这条路他原本也走过七世七生，熟得很！只是从前七趟都是为着他的“苏醉”，而这一趟来，却是为着个凡人。

        幽冥岸边的艳丽红花锦绣似罽毯，有引魂鬼差带着的亡魂们排着队飘飘忽忽地往前。若是无引魂使者领着，则沦为孤魂野鬼，经年累月地游荡于地府门外，就连大门都不得入。玉骨这一路走来，耳边充斥着鬼哭狼嚎声，又或有徘徊恋恋于三生石旁不肯去的亡魂，见他经过，迟疑地让了让。

        玉骨一路熟视无睹，径直沿着这条早已走得烂熟的路往前。脚下曲曲折折，入了幽冥界，又路过十八殿，直到三生石早已遥遥不见踪迹，直到……从雾气中若有似无地，响起水声。

        -“……你又来了。”

        九曲十八拱的桥，桥边那俩鬼差照例龇着牙花儿笑他。

        玉骨一扬眉，惯例懒得搭理。他就这样信步走过了桥，站立在桥头，桥下黄浊血河中依然有无数不甘心的亡灵拼命往上探出骨爪。

        但这些，都不是他要寻的那个凡人。

        他要寻的，早已过了这道桥。

        过桥，入轮回境。沿着从上界三十三天延伸至地府幽冥的轮回路，各有各的梦要做，各有……各自的路要走。

        小道士累世都是个心善的，也不晓得，这趟能不能投着个富贵好人家？

        玉骨刚一念想到这儿，忍不住脚下一滞，下一瞬，眉头紧紧皱起。——若他掐指算得不错，小道士此刻竟已投生于一乱世小国的道路旁，其母于逃亡途中生了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咬断脐带后力竭而死。

        这小道士，第一世是个野樵；第二世孤儿；这第三世……竟依然是个无父无母的孤苦伶仃命。

        玉骨忍不住怒从心头起，一撩长衣，逆着轮回路就去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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