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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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
杜曼只依旧担忧了几天——先生严肃的叮嘱,让她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于是,在学校都很少与同学讲话,成日待在教室里,上课吃饭写作业,三点一线的校园生活。下午放学,更是一刻不多停留地离开。
时时自危的日子直到一天月考结束。
杜曼只在车上,没有见到周纪淮。
才要问,司机已经把车启动。朝前直开,并不是往常回家的路。
“先生呢?”
“家里需要处理一些事情,占用场地。”司机解释,“先生说,这几天您不用回来,暂时住在学校附近的公寓里。不过,不用担心,郭姨也在,会继续照料您的生活起居。”
杜曼只愣一下。
“处理什么事情?”
司机答不知道。
杜曼只在后座忧心忡忡。片刻,还是给周纪淮打了一通电话。
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怎么了?”
背景音略微嘈杂,周纪淮温和的声音贴在耳廓响起。有一些疲惫,喑哑。但依旧很耐心地向她询问。
先生没有事。
杜曼只心里才松了口气,紧跟着,涌起不好意思的情绪。
“没、没怎么,”杜曼只忸怩地在后座换了一个坐姿朝向,面对窗户。外面,冬日枯树抽新芽,生机盎然。她把脸贴近玻璃,小声说话间,呼气蒙上白雾,“先生,我是不是打扰您工作了?”
“没有,”周纪淮讲这话的时候,应该微微一笑了。以是,声音也掺进温度,“考试还顺利吗?”
“嗯,很顺利。”杜曼只伸手在那片白雾上乱涂乱画,“先生,家里要处理什么事情?”
“一些生意上的伙伴要来。”
周纪淮言简意赅地回答。杜曼只知道,他不愿意多说——先生对于他的工作,从来讳莫如深。
“那您会来公寓看我吗?”
“看情况吧。”
周纪淮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杜曼只也失望地沉默下去。
电话那端,多了一些风声。周纪淮没有挂断,应该还有话要讲,于是,杜曼只也乖乖地捧着话筒,等待。耳朵里,听见一些窸窣的,电话口摩挲衣物布料的声音——周纪淮把手机放进了裤子口袋里。大概在跟人交谈,偶尔传来零星又模糊的词句。过了很久,久到杜曼只已经走进公寓楼的单元门口,他才回来。再讲话时,声音有烟草的哑涩。
“最近比较忙,可能抽不出时间。有什么事,可以跟郭姨说。”
“……好。”
短短几十个字,杜曼只却一瞬间觉得他很遥远、冷淡。
尽管这些感知都源于她的自我猜想。
杜曼只难过地吸吸鼻子——故意把动静闹大一些。试图,获得周纪淮的关心,来打破无由的胡思乱想。
周纪淮挂断了电话。
杜曼只呆呆地盯着通话结束的界面,委屈涨潮,淹没失望的小孩。
-
已经两周没有再见过周纪淮。
杜曼只上课蔫蔫儿的,提不起兴趣。回到家,饭也吃得少,睡觉——没有先生的怀抱与有意思的故事,杜曼只开着灯,也睡得并不安稳。时时半夜醒来,窝在被子里,低落又担忧地发呆。
先生是不是养腻她了?
先生是不是不要她了?
单单是为了履行上次提起的约定,想一个折中的办法,把她安排在这里——
吃喝不愁地供养,其实已经很尽心了。
但杜曼只不想要这样。
她想和先生待在一起,无关富足的生活与优渥的待遇。
可是如果有人问杜曼只为什么,她应该也答不上来。那一些生活里的琐碎,太小。譬如,周纪淮会给她把外套系错的扣子重系一遍;饭后会往她嘴里塞一颗牛奶糖;在网上学小姑娘的新发型,在她脑袋上乐此不疲地试验;走路喜欢把她抱在手臂上;冬天知道她怕冷,会把她裹进大衣里……
好多,好多。
单独拎出来,或许不够成为一个强而有力的理由。但林林总总,杜曼只依赖他,依赖得无可救药。
毕竟,即便是一只被路人捡回家的小猫,悉心的照料也会生出感情,何况是人。
何况是杜曼只。
在颠沛流离的苦难里几年,经受过全世界的恶意。
家破、乞讨、毒打、欺辱。
周纪淮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
是溺水人眼前的一根稻草,永夜里的一缕破云熹光。
无条件地给予她所有的爱。
而没吃过糖的人,尝到第一口甜,永远都会有上瘾的那一瞬间。
可杜曼只还没有来得及学会戒断,就被这样毫不留情地,一声不吭地,残忍剥夺。
怎么可以这样?
怀以这种消极的情绪,杜曼只无望地等待,等待。
终于在第三十一天的傍晚,心里自欺欺人,反复摔碎又拼凑的希望不再复原,所有的耐心也捱到尽头。
杜曼只悄悄离开了公寓。
把周纪淮的嘱咐与约法三章通通抛诸脑后——先生都不来见她,还要遵守什么?
她赌气地想。
背上书包,踏出家门。这时候,孓然一身在黑暗里,也忘记一切的恐惧与害怕。
杜曼只前所未有的大胆。
在路边叫了一辆出租,报出了那串烂熟于心的地址。
汽车飞驰在夜里。
清冷的灯光惶惶擦掠,照亮揭榜要去龙窟的勇士,不安的双眼。她深知自己不是主角,既不能用言语打动恶龙,也不能用武艺抢夺他的心。她是世间最普通平凡的人,却被执拗的决心赋予牢不可破的铠甲。
她要亲自去求证,无论结果如何。
-
距离并不远。十几分钟,那一幢熟悉的洋楼小院便逐渐出现在视野里。
屋里没有灯。
杜曼只担忧先生已经睡下,放轻脚步,也没有开灯——忤逆先生的话,心里到底还是忐忑起来,不知道是否会惹他生气。
踌躇片刻,打亮手电,摸索往楼上的卧室走去。
“——砰!”
走廊尽头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
杜曼只被吓了一跳,僵立在原地。片刻,才缓过神,压着如擂鼓的心跳,辨认声源的位置。
书房。
杜曼只顷刻雀跃起来——先生是不是在书房工作?
思念的情绪推动小姑娘风一样跑起来,可临到门前,纷杂的担忧又像野草,缠住她的手脚。
杜曼只空咽一下喉咙。
悄悄,把门推开一条缝。里面没有光,先生不在里面。
还来不及失望,一道短促的气流声骤然划破头顶——近乎,是贴着头皮的距离。
“什……”
身后的门框被击碎,细小的木屑溅打在杜曼只的发顶。
唤回,她空白的神智。
什么人?
什么情况?
杜曼只茫然地站在原地,那一瞬间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服的后背。
她想要尖叫。
但冰冷的枪口,已经抵上了她的额头。火药喷吐过的滚烫,把上面细密的汗与心里涌起的恐惧一并蒸发。
杜曼只已经看清了开枪的人。
“蒋叔叔?”
稚声稚气的一句,不合时宜地,响在硝烟浓重的回廊里。
而面对面,刚才还戾气横生的青年人,此刻手忙脚乱地把枪收回来。开口,甚至有一些语无伦次。
“小……小只?”
“我来找先生,”杜曼只的手指攥了一下袖口,朝蒋方行身后踮脚,“他在哪里?”
“他……”
蒋方行神色变得为难。
“我去给他打一个电话,你等我一下吧。就站在这里,不要进去。”
“好。”
杜曼只揉了揉发顶,把木屑抖落。
听口气,先生大概就在这附近——是她打扰工作了吗?
杜曼只不安地看一看在拐角打电话的蒋方行,又望了望脑袋后面的枪眼。
她好像……真的坏大事了。
杜曼只有些害怕。
心脏直跳、撞击,把忧虑挤进四肢百骸,轻轻发抖——刚才,那样的危机她也没有这样害怕。
先生会生气吗?
杜曼只握了握手心。柔软的掌纹里,密密的汗。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深呼吸两下。还没来得及更多的胡思乱想与揣测,书房紧闭的门里,有人叫她。
“小姑娘……”
“嗯?”
杜曼只悄悄地把脸贴到门上,聆听。
她对于周纪淮的工作,拥有极大的好奇心与探知欲——毕竟,这样神秘、危险的职业,是杜曼只唯一能了解他的渠道。
她想离先生的世界近一点。
“我有点渴,能给我一杯水吗?”
是一位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年龄不大。或许是因为水分的缺失,讲话声粗哑。
杜曼只想了想。
“我去叫蒋叔叔给你倒。”
“那算了,”门里低低嗤一声,“你是——周纪淮收养的那位小女儿?”
杜曼只其实不太喜欢“女儿”这个称呼。好像,已经定义了她与先生之间的鸿沟,不可逾越。她不想这样,但这又是目前,唯一能与先生有关系的定义。
杜曼只低低应了一声,再问他。
“你是谁?”
“我?”男人轻轻笑,“我是一位将死之人。”
杜曼只愣一下,“你是生病了吗?”
“当然不是。我呢,要被你的父亲——或者你的蒋叔叔,一枪爆头噢。”
男人笑嘻嘻的。
似乎,讲话的内容与自己无关。更在乎的,是把这一件残酷的事,披露予杜曼只。
杜曼只愣了一下。
“你也偷东西了吗?”
男人对于她的反应也愣了一下——平常的小姑娘,听见自己的亲人做这样的勾当,肯定要大呼小叫说不信云云。
大都或是害怕,或是戒备。
总不像杜曼只这样,懵懵然地,反问他一句奇怪的话。
“没有。”
“那你做坏事了吗?”
“没有——没有!”男人对于这稚糯的声音有些莫名的烦躁,“这是重点吗?现在,你的父亲、叔叔要杀人了,一个无辜的人,你懂不懂?”
“那你是要我帮你逃走吗?”
“……不是,”男人的语气无力下去,“算了,小女孩就是笨。”
杜曼只不高兴了,“我才不笨——哎?”
还在说话,衣领已经被人扯起来。
那是一种十分粗鲁的举动。直接、用力,以至于系好的兔毛领,直直勒住她脆弱的喉咙。
“唔、唔……”
杜曼只下意识挣扎起来。
人是俯向地面的。于是,视野里,勉强只能用余光捕捉到一截黑色的西装裤。在鞋跟敲击地面的急声里,大踏步向前。
——是先生!
杜曼只停下挣扎。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扔到沙发上。
“谁允许你过来的?”
周纪淮的声音很凉。
前所未有的冷淡,在早春如水的夜里,把杜曼只兴高采烈的情绪,一寸,一寸冻结。
“先生……”
杜曼只慌张地在沙发上直起身,想要解释。
周纪淮没有要听的打算。
“谁允许你过来的?”
他又问了一遍。
脸色很沉——杜曼只还是第一次看见,先生这样的表情。
无措之中,视线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相接。
那里,是更薄情的一种寡冷,由屋外清廖的风掩掺,如同一把黯金的利刃,直直剖搅过杜曼只的心。
不要……
不要这样看她。
周纪淮站在十公分远的位置,居高临下。明明是杜曼只触手可及的位置,却在感觉上遥远得,像高岭的雪,水里的月。
“先生……”杜曼只不由伸手,去握住他衬衫的一角。混羊毛,略微扎手,也冷。她极力平稳语调,“先生,我只是想您了。”
下一刻,杜曼只从向来温和的眼里,看见了更沉郁的情绪。
下巴被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掐住。
“所以——”
他慢条斯理的吐字里,蕴藏一种蛰伏的暴戾,要喷发,有被什么压抑回去。
“你忘了我跟你说的话?”
“没、没有,”杜曼只被这反常的态度吓住,眼泪雾似地积蓄——她只是想见见先生,为什么好像犯了天大的错事?她鼻尖一酸,委屈地哽声,“先生,我都记得。只是我太想您了……”
“杜曼只。”
这是周纪淮第二次连名带姓地叫她。
“我不需要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今天晚上,你把东西都收回公寓吧。”周纪淮平静地下达最后通牒,“生活费会打到郭姨账上,足够供养你读完大学。也算——”
他停顿一下。
“完成约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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