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晚月（1）

冷月挣扎着从梦境中醒来，他看到了扶情空旷冷寂的屋顶，看到了祭祀慈祥模糊的面容，也看到了那朵巨大透明的莲花慢慢消散，冷月扑过去紧紧地抱住祭祀，泪水汹涌而出，却没有一丝声响，剧烈的疼痛穿过胸膛，冷月看到自己口中流出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巨大的黑色弯月上。朦胧的月光亮起，逐渐变得清澈透明，温柔地照在冷月身上，将他柔软的黑色长发染得晶莹。祭祀捧着冷月的脸，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微笑着说：月儿，去吧，里面有你想要的答案……

        冷月走进那片迷蒙的月光中，银光乍破，冰泉横流，璀璨的星空中，点点星光闪烁，一条巨大的银河横亘身下，眼前是轻柔明亮的月光。

        这么熟悉的、耀眼夺目的星空，仿佛回到了一切都没有开始的最初。

        冷月茫然四顾，然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合体的纯白剑衫点缀着冰晶的纹路，齐腰的黑色长发被白玉冠简单的束在脑后，手中的紫玉箫嵌着几粒微芒，腰间的长剑清冷温和，还有那一双月白色的瞳孔。

        他的周身有着银白而微蓝的光芒，与冷月的清淡高冷不同，他的气息温和俊雅，宛如春风拂面。他走到冷月身前，笑容温和而灿烂：

        你好，冷月。

        你好。这里是哪里？你又是谁……你是我吗？

        这里是爷爷为我构建的一个藏身之所，他对我说，如果有一天你来了，就把我所有知道的都告诉你。你可以把这里的一切当作一个清晰的梦。

        至于我，其实我也不太懂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我并不是你……我们可以坐下聊聊。

        冷月身前出现了一张茶桌，一套小巧精致的紫砂茶具。

        过沸水温了茶具，置茶后将沸水自高处冲入壶中，倒出后再次注入沸水至九分满，停少顷，撇去茶沫，封壶后双手奉于冷月身前，于是幽幽茶香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茶道我总归不如她……倒是委屈你了。

        冷月并不答话，双手扶杯轻嗅茶香，慢啜一口茶汤，略一停舌，轻翘舌尖含于口中，吸气打散茶汤，苦涩甘香，咽下后微闭双眸，口齿生津。

        茶香氤氲，水雾缭绕，眼前人的面容愈发模糊。

        自我们来卷云舒……过了多少年月？

        我不知道……我早已忘了过去的许多岁月……应该有几百年了……

        几百年……在这卷云舒不值一提，而在尘世，却足以让一个家庭完成新老交替，委实不短……你可还记得尘世的一些事吗？

        我还记得，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那你在尘世的样子呢？

        尘世……我是什么样子？

        你的记忆中，尘世是什么样子？

        当初飞升的时候，我以为我对尘世毫无留恋，没想到卷云舒几百年的岁月竟也唤醒了一些久远的回忆……我的记忆中，那是和卷云舒完全不同的清亮与喧嚣。日升月落，草木枯荣，四季流转，到处充满着鲜活与轮回的气息。盛大的夏季，鲜衣怒马的少年，北国干燥的冬天，落叶铺满了寂寥，却掩盖不了沸腾的人声和欢笑的雾霭。有穿透鸟鸣的阳光照亮所有的薄凉，巨大的天空会有镶嵌着金边的白云将一束束阳光散射得分外清晰，沸腾繁杂的青石板街道沾满了露水，树林的眼神明亮而骄傲，一遍遍划出巨大的十字封印辽阔的苍穹。骑着白马站在高高的风尘之上苍穹之下，时间会静止下来，所有的凄凉与悲壮都被埋葬在飞扬的长袍与锋锐的长剑之下，那是最深处的等待与回忆。身边无数的人来来去去冷眼相看，我分外整洁地站在人群中央，每一步都踏出了死的悲哀和生的喜悦，永不消散的浓雾之上永远有绚烂的晚霞与朝阳，而所有的一切与不灭的年岁一样流转不息，那才是人世的喧哗与清亮。

        那么……你呢？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

        那就换一个问题吧：你有多长时间……没有为你自己好好哭过一场？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你还是一个小小的孩童。你曾说过，要做一个仰望天空的孩子。你还说过，每次想哭的时候，你都会抬头望望天空，那个大大的太阳或月亮，湛蓝的天空灰蒙蒙的，在眼睛里四散了许多的微光……那些早已逝去的年月，你还记得多少？

        冷月抬起双眸，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面容，神色之间满满皆是淡然，却也是一片怅然。恍惚中，冷月似乎看到了风云变幻，光阴回溯，浩大的时空崩裂成尘，旋转成风，裹挟着冷月前往向不知名的深处。

        白云轻雾过后，深沉的混沌非云非雾，将冷月百载的年岁全部拉到眼前。

        究竟是回忆还是现实，冷月并不能分辨，但他已经看到了自己，那个小小孩提，抓着一根木棍耀武扬威，大声宣告自己的天下无敌、无忧无虑。

        策马江湖、快意恩仇、纵横风云、叱咤天下……鲜衣怒马的少年啊，永远这般无知无畏，却早已遗忘了身后思念担忧的目光。

        人来人往的尘世，背井离乡的行者，倾国倾城的红颜，草木枯荣成沧海桑田其实是很快的，也就是转瞬即逝的光阴，一丝一缕慢慢抖落，遗世独立的姿态很潇洒也很落寂，像一曲悲壮的战歌。

        放肆的恣意妄为，从来都不在乎厮杀的鲜血与颓败的鲜花，被撕裂的心脏一次次愈合变得坚不可摧，痛不欲生慢慢打熬成了漠然的无声无息……也是来得那么突然。

        最清澈的冰也是最坚硬的冰，无论多么绚烂的粉蓝都不能浸染分毫，甚至已经忘了“喜欢”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冷月的胸膛似乎绽放出了恍惚的涟漪，变得千疮百孔，出现一道一道透明的裂纹。那千百年都不曾动摇的心啊，霎时充满了悲苦怆然。沉重的黯然压在心头，似是不堪重负般心伤魂断，跨越了千山万水，飘渺缭绕。

        万籁俱寂之中，泪珠落地的声音竟也如此清晰，千钧的清亮溅出了千瓣的苦痛。

        冷月泪流满面，眼泪像滚烫的火淌过面颊，彻底点燃了他的灵魂。撕裂的疼痛从胸膛汹涌而出，冷月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哭得像一个孩子，但心头萦绕的却是一道曼妙的倩影，一缕璀璨的粉蓝温柔凄楚，铺天盖地。

        那个兰芷蕙的女子啊，用她的清茶，她的陪伴，她的小心翼翼，永远不会熄灭的璀璨如火的眼眸，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看漫天大雪纷飞，看月出长空清亮如水，看玉箫轻振出的音符落满天池，飞蛾扑火，没有一丝的犹豫和迟疑。

        冷月仿佛又回到了夜空下静谧的天池，莲叶在晚风中碰撞发出点点清音，身边粉蓝色的长裙轻轻摇晃，与自己的剑衫触碰摩擦出“沙沙”的声响，星光迷蒙，月光迷蒙……

        身前，晚月的声音仿佛横亘了千山万水，来自遥远的天边，从薄云轻雾中传来，悠悠扬扬、飘飘渺渺：

        其实，你一直都是一个简单明亮的人，你只是舍弃了、忘记了太多的东西。你在尘世一生的悲欢离合、一生的酸甜苦辣、一生的落寂豪迈、一生的痴心深情、一生的忠贞不渝，这些本该都是你的东西，看到它们，你依旧会泪流满面、依旧会痛苦万分，失去这些，你后悔吗？

        人，是需要哭泣和流泪的，就像你曾经和爷爷说过的，这里的很多人曾经那么波澜壮阔地活着，遍经尘世烟火沧桑，现在他们用几百年几千年的时间空守着这样一个巨大的空寂与辉煌……但他们不会有任何感觉。即使你现在也到了卷云舒，但这里并不属于你，因为你是人，不是高高在上无悲无喜的神。世人皆追求潇洒快活，认为流血不流泪才是豪迈，殊不知，亦哭亦笑才是真豪杰，有情有泪才是真潇洒。你是一个人，有血有肉，有灵有骨，所以你需要纵情纵意恣意狂笑，需要心伤神断放肆大哭。

        人生来就有很多本能，感觉疼了知道哭，听见夸奖知道笑。孩子更是如此。于天地而言，你永远是一个沉默感性的孩子，孩子的世界是最简单的，敏感的孩子更是如此，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看见喜欢的会笑，看见不喜欢的会哭，一边仰望着天空，一边守望着大海，随心所欲的无忧无虑，飞扬跋扈的伤春悲秋，才是一个自由成长的孩子……

        现在，哭出来了，可好受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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