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合奏

当她说想要弹点儿不一样时，文复歌先是怔了怔，然后欣然拿起小提琴，拉了一句，然后征询地看着她。

        《f大调第五小提琴奏鸣曲》，后世大家最熟悉的《春天》。

        其实这个名字是出版商根据音乐形象自己加的，倒也并非是作曲家的原意。

        然而这一解读，至少在叶梅看来，是十分准确的。

        小提琴与钢琴相依相生，充满对话感，小提琴拉出主题，由钢琴生发。特别是第二乐章，一问一答，形成了简单、亲昵又灵动的二重唱效果。

        他们从来没有合作过，更无从谈论排练，这第一次合奏就是关于这首曲子的唯一交流了，却又无比和谐，仿佛已经练习了千万遍一般自然。

        她期待已久的第一首合作乐曲，难度并不大，也毫不恢弘伟大，却无比舒适自在，仿佛冬天过后，春天必将来临一般自然。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文复歌放下小提琴，望着她，微笑着欠了欠身，叶梅也坐在钢琴凳上点了点头，其他的什么也不必说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算真正认识了这个先前只在录音、总谱和论文里拼凑的传奇。

        或许是这首曲子太过于温柔和安逸，方才空气里的火药味都淡了许多。

        宋玥和张茹的脸上都挂着浅浅的微笑，似乎仍然沉浸在音乐带给她们的美妙感受里。

        姚建军却站在那里，心绪万千。

        他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东西。

        他家里有许多苏联人唱片和磁带，两边交恶后就收了起来，但他早听得很熟。

        苏联人的那些唱片和磁带，许多都是卫国战争时期流行的曲子，雄壮、苍凉、忧伤。

        每次聆听，都感觉眼前能瞧见一个斯拉夫人，拖着绷带，怀里揣着心爱女孩儿的照片，就能头也不回地上战场了。

        可刚刚叶梅和文复歌的弹奏是完全不同的。

        轻松、愉悦、温柔，生机盎然，没有一点儿革命性和战斗意识。

        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小花园，午后阳光明媚。小提琴声像一只云雀一样，在柳条间穿梭藏匿，啁啾着与春风嬉戏。

        春风在云雀的逗弄调引下，悠悠地拨动着花园中一方飘着水荇的池塘，时不时在水面上泛起一个小圆点，一圈圈荡开，似乎是回应着云雀的歌声。

        这可不大对，一点儿也不“积极向上”。这是姚建军的第一反应。

        然而，只是轻松，就不积极么？只是愉悦，就是毒草么？他忍住了叫停的心。

        想再听久一点，想听点儿不同的东西。

        这样的念头一旦生发，就如同冬日过去，破土而出的嫩芽，再也没办法摁回去了。

        洗衣房外。

        “梅子，你晚上还有事儿吗？还要写东西不？”

        “早写完了，怎么？”

        宋玥望着她，在水声的掩盖下轻轻道：“我心里有些话，没个人说，你陪我走走呢。”

        两人将盆收了，在夜色里摸到操场上，一圈圈绕着走，星星悬在她们头顶上。

        说是要找她说话，可一直绕到第三圈，叶梅插在口袋里的手都要冻僵了，宋玥才终于开了口。

        “我讲给你听，你不许讲给别人。”

        叶梅笑看着她：“可算要说啦，不然就要走到第四圈了。”

        “你再这样，我就不说了。”

        “诶玥姐，我逗你玩的，快说吧。”

        宋玥一张脸涨得通红，在月光下，好似一棵摇曳的月桂树那样秀丽：“梅子，你喜欢过什么人么？”

        “那当然啦，我喜欢我爸爸妈妈，又喜欢哥哥嫂嫂——当然了，我也喜欢你，比喜欢张菊英还喜欢。”

        宋玥脸一沉，轻轻推了推她：“谁问你这个喜欢！”

        叶梅笑盈盈地明知故问：“那你问什么呢？”

        “你心里都知道，不许作弄我。”

        叶梅笑道：“是你说不清楚，还说我作弄你？那我问你，你说的喜欢，是梁山伯喜欢祝英台那样喜欢，还是白娘娘喜欢许仙那样喜欢？”

        她连举了两个例子，都是传说里的爱情故事，叫宋玥不禁脸一红。

        她红着脸，拍了叶梅一下：“这两个有什么不一样？你还说没作弄我？”

        叶梅嬉笑道：“这可不一样，梁山伯喜欢祝英台，可他们朝夕相处，却连她是个女孩儿都不知道；白娘娘喜欢许仙，可发了大水，把他的亲戚朋友都淹死了，你说的是哪种喜欢呢？”

        宋玥听她将好好两个爱情故事都说成这样，又好气又好笑，又想起自己的心事，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问你也没用，你还太小了，哪里晓得什么喜欢不喜欢。”

        “那你说说看？”

        “梁山伯喜欢祝英台，就算是死了也要在一起；白娘娘喜欢许仙，就算是他死了，也要历经磨难，找到办法将他复活，否则就算能成仙，也不愿意。”

        叶梅点点头，替她总结道：“那我知道，你说的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喜欢。”

        宋玥闻之心折：“这是个什么话？我从来没听过。”

        这首词因为《神雕》的大力推广，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眼下查老爷子的小说还未传入，宋玥读书有限，也未曾听过。

        叶梅便将原词背给她听了。

        宋玥一下震住了，站在月光下喃喃念了几遍，道：“原来早就有人说得这么明白。”

        她笑着打趣道：“怎么，你要与谁生死相许啊？”

        “没有谁——我是问你来着，你怎么来编排我？”

        “问我什么？”

        “你有没有喜欢过谁？”

        宋玥这一问，还真把她给问住了。

        活了两辈子，她身边都没有除了音乐以外的伴侣，也并不觉得生活少了什么，若真要回答她这问题，还真不知道从何答起。

        见她不说话，宋玥拉过她的手，只觉她冻得手冷，用力地握了握，轻轻道：“其实，就是我喜欢上一个人，却不知道怎么办。”

        “不知道怎么办？”

        “我喜欢他，也不是什么生啊死啊的，就是在遇着他之前，我心里只有跳舞这一件事，满心里只想着如何跳得更好，甚至就想一直一直跳下去，一直待在宣传队里就好……

        “可遇着他后，有些东西再也不一样了。我实在骗不了我自己……我每天去跳舞，心里想的已经变成了他今天会不会来，脑袋里记挂着的，也是他会不会瞧出我今儿有些什么不同……

        “所以，跟你说的那些生啊死啊的一点儿也不相干，就是满脑子都是他，一刻也停不下来……”

        少女在月光倾诉这自己甜蜜又苦恼的心事，叶梅心中却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在她心里，文复歌一直就是传说里的酒神，所有人心里的白月光，从未想过他也是个可以倾注七情六欲的普通人。

        她虽没喜欢过什么人，但心里若有个什么念想执念的，从来是不管不顾，哪怕豁出命去也要做到。

        她见宋玥如此深情，立即鼓励道：“既然你心里这样喜欢，那就去告诉他吧！”

        宋玥吓了一跳：“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你若是喜欢他，告诉他又怎么了？”

        “我可不像张茹那样，做得全队都知道，要是他不喜欢我呢？那我还要不要活了？”

        叶梅笑了：“爱本来就是死嘛。”

        “你又胡说了。”

        这话叶梅一时半会儿知道与她解释不清，想了想，笑说：“这样好了，你要是不敢去说，我替你试探一下他的意思。倘若他也喜欢你，我就请他来，跟你表白，你看怎么样？”

        宋玥闻言一喜，两颊绯红，秀丽的脸上绽放出从未有过的光彩来。

        旋即又紧蹙了眉头，握住她的手道：“他要是不喜欢我，你也要老老实实告诉我，好叫我死了这条心。”

        叶梅一口应下，心中却道：他恐怕也不会老老实实告诉我，总要维护你的面子，装作听不懂样子，顾左右而言他罢了，那我又怎么说给你呢？

        令她没想到的是，她还尚未去问文复歌的意思，托她去试探一下的人又多了一个。

        叶梅的身体不像宋玥这等参与军事训练的舞蹈演员那样好，在冬夜的操场上转了几圈，就感到有些头脑昏沉，开始咳嗽。

        未免宋玥知道了歉疚难过，她一大早就去了医务室。

        坐在医务室里，等着张医生给她开药，张医生却关了门，先叫她开起相思病的药方来。

        叶梅知道她的用意，却装作不懂的样子，笑着说：“张医生，我怕不是什么绝症，你还关门说。”

        “就是有些感冒，不碍事的。”

        “那就好，给我开了药，我好回去睡上一觉，发发汗。”

        “我等下亲自给你去拿。”张医生笑道，“你到部队也有些日子了，咱们还没好好聊过呢。”

        那也别挑我这头疼脑热的时候呀！叶梅心中重重叹了一口气。

        任何时候，她都不想得罪医生，只好道：“我头疼得很，要不改天我好了，咱们好好聊聊？”

        张医生却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想请你帮我个忙，要是实在为难，你拒了我就是。”

        叶梅一听，心中更是不快：你这样说，寻常人真就没法拒了，我偏不接你的话茬。

        “张菊英叫我带饭，我老忘，回回骂我不靠谱。”

        “这可比带饭简单得多，只消给我带一句话给你老师。”

        “什么话？”

        “一切我都安排好了，明天晚上，他下了排练，来我这里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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