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中门口

云市第三初级中学。

        大门还没开，校道旁边停了一排的私家车，家长们三五成群地围在校门旁，等着接孩子。

        宁河远远望见了，迟疑片刻，没有往人群里挤，转身进了旁边的一家牛肉面馆，点了一碗最便宜的葱油面。

        面馆开了有些年头了，地板的缝隙和桌椅的角落里积着油污，未到使用季节的老式风扇没精打采地悬在头顶，扇叶也黑乎乎的一片。厨房不是可视的，和用餐区隔着一个布帘，也不知道后面是什么样的。

        这样子的店，也难怪客人寥寥，门可罗雀。

        宁河小心地坐下，双手拘谨地交叠在一起，微微探头向门外望。

        ——但视野和角度是最好的，从这里往外看，能把大门看得清清楚楚，等一会儿放了学，学生蜂拥而出，也不会阻碍视线。

        他掏出手机，调出记事本，在“云市第三初级中学”后面打了个勾，以示自己来过。

        云市是个大城市，全市的初中少说一两百，市里的，郊区的，乡下的……宁河都一一记下了名字。他不知道继母她们会在哪个地方落脚，但是妹妹今年才14岁，继母不会忍心让她辍学的，他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到各个初中门口守株待兔，祈祷着哪一天得上天眷顾真的能让他碰见她俩。

        简望舒曾经问过，如果上面的初中都走完了，他还没找到人，那要怎么办？离开云市吗？

        离开是不会离开的。宁河想，她们会选择来云市，就是因为城市大，外来人多，彼此陌生，流言蜚语没有小地方那么盛行，但相对的，要找到她们很困难。

        不止对他，对那个畜生也一样。

        面煮得很快，没一会儿，系着红围裙的大妈就把面端到了他面前，汤面上明晃晃一层油，配上青翠的葱花，还真有点诱人。

        店里就他一个顾客，大妈端了面，就坐到了角落去，和在那儿折菜的短发大妈闲聊。

        宁河和她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偶尔会听到只言片语，但也不算聒噪，便也没理，拆了双一次性筷子撩面吃。

        红围裙和短发大妈不知聊到些什么，声音渐渐大了，内容清晰可闻。

        红围裙：“……真是造了孽了，也不知道阿娟当初怎么看上的那男人，看着那么老实一男人，结婚后天天打她，哪天出门不是鼻青脸肿的。”

        短发大妈附和：“谁说不是呢，不过阿娟是二婚，还带着个孩子，没得挑，也是能忍就忍吧，闹那么凶他们不也没离嘛！”

        听着是个熟人被家暴的事，宁河手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往那边瞥。

        两个大妈没察觉，聊得热火朝天。

        “就是可怜那孩子，才七八岁吧，刚来时候白白胖胖挺爱笑的，现在见人就躲，哎哟可让人心疼！”

        “有啥法子，之前妇联那边不也去调解过？屁用没有！关起门来照样打，下手那个狠哟，跟不是他婆娘似的。”

        “要我说，兴许生个孩子就好了，现在那孩子是头婚的，阿娟他老公估计看着心里闹腾，要有个亲生的孩子，这口气顺了，也就好了。”

        “哎哟，阿娟都三十好几了吧，我看难。”

        “难也得生啊，天天挨打谁受得住啊……哎你看新闻没，就前段时间，藤市不是有个家暴案子上了新闻吗？那个男的才狠，把婆娘都打进医院了！听说两人之间还有个亲生女儿，都十多岁了！”

        宁河的手一抖，面也没心思吃了，耳朵里的谈论声越来越响，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下她们的声音。

        “哎哟，不是男娃不成的，女娃娃在男的眼里有多少分量哦！那女的好像也是二婚，跟前夫就生的是个男娃，跟这男的生个女娃，那肯定不成哇！”

        “反正闹得挺大的，那女的还要离婚，都闹上法院去了！”

        “四十好几的女的，离了就是三婚了，还怎么找男人？再说了，总不能让女娃子没有爹吧，这亲生的，打断骨头可还连着筋呐！”

        ……那种爹有什么好稀罕的，有还不如没有。

        宁河嗫嚅着，想要开口辩驳两句，想说人渣就是人渣，不是生不生孩子，生男生女的问题。

        但开口的瞬间才发现嘴唇很干，风穿过空荡荡的喉管，连点回声都没有。

        “叮铃铃——”

        放学铃声骤然响彻耳畔，宁河猛然回神，扭头看向校门。

        云市第三初级中学是示范性初中，里头的学生数量比一般初中还多出20％～30％。很快，大门打开，学生们熙熙攘攘地出来，方才还算安静的校门口顿时喧闹无比。

        有被等候已久的家长接走的，有和朋友手挽着手边聊边笑的，还有的没找着家长，站在门边乖巧等候。

        宁河睁大了眼睛，眨也不舍得眨，扫试过一个个学生的面孔，生怕自己看漏了。

        突然，一张侧脸进入视线。

        翘鼻梁单眼皮，笑起来有个浅浅的梨涡，梳着乖巧的学生头。熟悉无比的模样。

        宁河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的眼眶发热，想也不想地往外冲，一边朝那女孩跑去一边高声喊：“乐乐！乐乐——”

        周遭的家长们奇怪又警惕地看着他，似乎无法理解来接学生的家属为什么会兴奋得仿若一个疯子，担心他会不会做出更离谱的举动，纷纷避让。于是宁河所过之处跟摩西分海似的，让出了一条小路。

        宁河已经无暇顾及旁人了，巨大的惊喜吞噬了他的理智，他一面跑一面喊，手臂大力挥舞着，希望那女孩能回头看自己一眼。

        但女孩左顾右盼的，专心致志等着自己的家长，对那个名字似乎毫无反应。

        直到宁河追上她，抓住她的手臂时，她才惊讶地回过脸来。

        宁河的心沉了下去。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不是乐乐。

        女孩害怕地挣脱他，后退了几步，像一只警惕的小兽一般，跑到自己同班同学的身旁，远离了他。

        宁河没有理会，狂喜之后是无尽的失落，大起大落间心脏似乎都在隐隐作疼。喧闹的人声终于再次涌入耳畔，他茫然地站立了一会儿，有些委屈似的，吸了吸鼻子，感受到脸上有水珠滑落，连忙伸手去捂。

        没事的没事的，只是这次还没有找到罢了。还有很多学校，可以一所一所去找，只要她们没离开云市，总会找到的。

        宁河不停地安慰自己，慢慢的平静下来，不动声色地摸去脸上的湿痕，努力忽视周围投来的目光，脚步略有些踉跄地回到了面馆。

        那两个大妈正站在门口，显然刚刚那阵热闹她们是看到了。见宁河回来，红围裙还上来搭腔：“认错人了？”

        宁河嗯了一声，不欲多说，回到座位上坐下。桌上的面还在，只是不再冒热气，那一层油星似乎有些凝固，看着有些腻。

        红围裙还在自说自话：“哎哟，接孩子嘛，哪里用跑那么急，十几岁的大孩子了，不见人会自己等着的。”

        宁河没理她，红围裙还不消停：“你看你这一跑，面都坨了，该不好吃了……哎这可不是我们店做得不好……”

        短发大妈比她敏锐，见宁河面色不好，忙扯了扯她的手臂，两人又一起跑到角落嘀嘀咕咕说小话去了。

        宁河吃了一口面，有些冷了，味道寡淡得很，葱花和油星好像只是摆设，丁点都没让面沾染上它们的气味。

        他把桌上的辣椒挖出来一点，放面里搅拌搅拌，再入口时，味道就好得多了。

        他这次不急了，慢慢地吃，也慢慢地等。一直看着校门口的方向，活像一只等待主人的弃犬，有点可怜，又抛不下期待。

        但是直到校门口关闭，暮色四合，他也没等到他想等的人。

        此时店里已经多了些食客，两个大妈忙里忙外，没空再关注他。宁河便自己悄悄地走了。

        坐上公交车时，他已经整理好了心情。只是再一次的失望罢了，这样的情绪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他可以很好地调节心态，让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但浓浓的疲惫感却无法抹去。

        车开了，宁河头靠着车窗，静静看着外面的夜景，偶尔见到几个独自夜跑的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面无表情的，有点像此时的他。

        手机突然来了微信消息提示，他点开一看，是员工群里的消息，陆鸣洲艾特的他，发上来一个文档。

        【第一大陆：＠静水流深来活儿了，这是个微网剧的半成品剧本，你先看看，上班后好好改一改，要把它拍成10分钟一集共十二集的微网剧，整漂亮点啊！】

        【桃之夭夭：［鼓掌．jpg］［鞭炮．jpg］［烟花．jpg］】

        【东郭先生没有锅：哇！剧本耶！那我们不是还要去拍摄？】

        【韬韬：放心，肯定不会找你去演。】

        【东郭先生没有锅：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需要群演呢！】

        【一只熊：劝你还是多想想剪片子的问题……】

        这突如其来的工作给了宁河会心一击，在生活面前，什么伤春悲秋自怨自艾统统滚远。他默默点开了那个文档，没看内容，简单地划了划，三页到底。

        10分钟一集共十二集的微网剧……

        宁河有了想吐血的冲动，他颤抖着打字。

        【静水流深：＠第一大陆老板这剧本啥时候要？】

        【第一大陆：越快越好吧，半成品，应该不难改。】

        ……是不难改，因为它都不用改。

        三页啊，这得重头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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