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皖

离了淄甚，平陆便带着童苜一路向南。平陆不知从何处找来易容的物具，将其中一类脂粉每日清早教童苜涂在脸上，让他肤色变得黑黄，又用粉笔加以装饰，现下童苜的样貌比之前已是改变许多，总归是不再惹人注意。

        不知是因为祝寻前几年的训练还是如何，童苜的身子这几年长得很快，如今已将近十四五岁男孩的身高，再加上这副妆容，平日里都是扮成年龄稍大的少年。

        向南行空气明显潮湿起来，现在正是梅雨季节，京都虽距江南不算远，但因靠北，又接近中原，受梅雨影响小。

        接连几天一直阴阴沉沉，平陆这几天虽未曾刻意停留在某座城，但雨天时他也悠然停宿在当地的客栈，并不着急赶路。

        来到宛都的南部小县文习时天上正下着细密小雨，雨势不大却能阻碍行人的步伐。童苜一身潮湿着走进客栈，身上衣服的表面覆上了细细的雨水，衣服并未湿透，但透的潮意让人格外不舒服。平陆倒是十分干爽清净，因此包袱也由他来背着。

        待取了房间钥匙后童苜便拿过自己的那个包袱，径直走上楼，平陆跟在他身后，笑道：

        “急着去换衣裳？你还真是像个姑娘一样如此讲究。”

        童苜听了，停下步子，转身意味不明道：

        “前几日我感觉练功有所进展，却又只有在客栈时方有时间修炼，自然要争分夺秒。”

        平陆漫不经心道：

        “有进展？你感觉如何？”

        “无非是能感到体内有气运行。”

        平陆略微沉吟，笑道：

        “你果然筋骨不凡，比为师还要胜了一筹。”

        童苜略显得意地笑了笑，继续朝楼上走去。

        文习虽靠南，接近浙江一带，但仍是以典型的徽派建筑为主，白墙黑瓦，在雨中诗意盎然。这家名为重昕的客栈外墙也有几处砖雕，雕刻不至于十分细致但依旧美丽。客栈的掌柜是个四十左右的男人，说话时带有当地音色，虽然语调有所不同但与官话相差不大。在掌柜身前的柜台上放了一个木雕，刻的是菩提树和一个长寿老人，寓意不说，这木雕的手艺十分精致秀丽，雕师功底十分深厚。

        一路下来，童苜已经发现平陆喜欢和在路上遇到的人聊天，三教九流，各行各业。

        在客栈过了一夜，雨还未停，或是已经停过一阵，但这会儿还在下。童苜与平陆下楼吃饭时平陆忽然说要在文习停留一阵，童苜平淡地“嗯”了一声，平陆淡淡笑道：

        “文习是个福地。”

        平陆与客栈掌柜闲聊时向他询问木雕的作者，掌柜说是县里以为年老的木雕师早年便做了的。那雕师的手艺从祖上传下来，在县里是早已闻名的。雕师住在文习县东部的一片林子中，因大家对他敬重，一些樵夫经过那里时总会带些鸡鸭或布匹之类家用的物什相赠，而雕师作为回报也会刻些木雕回赠。掌柜的这个木雕便是他常送几壶好酒雕师作为回礼赠给他的。

        在教给童苜一套心法之后平陆几乎不过问他的修炼情况。在文习白日他常常出门，对童苜也只是让他在晚间吃饭时赶回来便行。童苜通常在房内修习，不过偶尔出门逛逛。

        虽是小县城，文习街道上的商贩也不少，不过物件都是瓜果蔬菜或是一些小物件，并无稀奇的玩意。童苜看过一次便就是过了，再走就是向偏僻一点郊外。

        向县外走去商铺变少，这里远离中间人马来往频繁的地方，只有偶尔进出县的人经过，因此生意稀少，而这里的商贩往往是家住附近的人，图的是近，也不必到县中与人争抢。不过利润自然微薄。

        文习似乎多手巧的人，道边一个男孩在一个简陋棚子里摆了不少用竹草编制的器具，顾客稀少，少年便在闲时削着竹条。

        远处尘土飞扬，踢踏的马蹄声渐渐清晰。一个模样年轻的少年骑着匹棕色骏马飞驰而来，但他力气不足，在马上姿态显得慌乱无措，胯下的马跑起来的脚步也十分凌乱。棚屋下的少年面色有些惊慌，那马上的锦衣公子到底还是无法掌控这匹马，在棚屋旁那马一脚踢在了少年身前竹篮上，不知为何前脚软下去，那位公子哥身子向前倾摔下马来。卖东西的清秀少年早已急急退到里处方没被马伤到。

        索性那位公子哥没有摔伤，落到地上后他的衣裳沾了不少灰尘，皱着眉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他踹了那匹马一脚，嘟囔了一句，那马吐着嘴唇发出吐气的声音。锦衣少年因棕色马的反应更加气恼，却不敢对马有更大动作，他转了转脑袋，瞥到躲在角落里的小商贩，颐指气使地命令他过来，小商贩唯唯诺诺脚步缓慢，锦衣少年冷哼一声道：

        “没胆量的东西，碍了我的路还想躲过！”

        小商贩轻声争辩道：

        “公子的马自己，自己摔在我铺前，非，非是我碍路。”

        “我的马是好马，怎会自己摔倒？你胆敢狡辩，自当受罚。我看你细皮嫩肉，说话一股娘娘腔，便送你去做太监，如何？”

        小商贩面色苍白，抖着嘴唇不敢再说话。

        童苜眼皮一跳，面上露出冷笑，朝锦衣少年走去。

        “你是何人？”

        “我不过闲人一个，来看恶霸欺负良民的热闹。”

        锦衣少年瞪着眼，厉声道：

        “大胆！”

        童苜垂着眼，道：

        “我是大胆，可惜你无法耐我何。”

        听了这话锦衣少年更加气愤，扬起了手中马鞭便向童苜抽去。童苜毫不畏惧不闪不躲，站在那里任由马鞭落下。马鞭抽在身上留下一道白色印记，那个小商贩惊呼出声，童苜却面不改色。待第二鞭将落下时马鞭被人捉住，一使劲便扯了去，扔在一旁。童苜这才笑道：

        “忘了我告诉你，我也是仗势欺人。”

        平陆站在他身后，神情平淡，眼神却有些无奈。

        那个小公子沉着脸，恰好这时远处一辆马车驶来，小公子明显眼睛一辆，耐心地等着马车驶近，车上一个侍从模样的男人驾着车，缓缓将马车停下，不待男人询问，小公子沉声唤道：

        “阿中，这二人故意冒犯。”

        名为阿中的男人一愣，随即下了马车，打量了平陆，面色有些不好。他犹豫着张了张嘴，还是不语。小公子见阿中并无举动，斥道：

        “阿中，你做什么？”

        “小主，我不是他对手。”

        童苜这时适时插嘴，道：

        “我知道你比不上我，这下看来，你家大人也比不上我家大人。”

        小公子的脸色一时十分难看，他气急败坏对阿中道：

        “阿中！”

        阿中看了看他，正要硬着头皮面对平陆，马车中忽然传出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道：

        “回来吧。景儿，你也上马车。”

        小公子转头看向马车，眉头紧缩，无可奈何地进了去。

        马车的布帘掀开，一个头发隐隐生白的男人露出面庞，对平陆致歉道：

        “小儿不懂事，见笑了。”

        他说完，刻意看了童苜两眼，平陆笑呵呵地说了几句不在意的话，男人便放下帘布。阿中收了命令，不去看平陆，将那匹棕马也拴到马车前改为两马驾车，很快驶开。

        童苜在男人露出面时便留心了几眼，男人注视他的几下童苜已经收回视线，乖乖站在一旁。平陆在马车驶走后看向童苜，正要说话童苜抢先道：

        “益宛的知县，杨止宇？”

        平陆略显惊讶，道：

        “你知道的还真是不少。不过这样也好。”

        童苜表情淡淡地转过头，望着县外，突然叹道：

        “时间被浪费了。”

        “你要做甚么？”

        “你又不随我去，不必告诉你。”

        平陆笑着摇摇头，转身回去。

        那个卖竹编制品的少年踱着步子想要走上前道谢，不过平陆与童苜皆没有理睬他。

        往客栈走的路上平陆问道：

        “你今日帮了那孩子，日后他怎么办？”

        “我本就不是为了帮他，原本若是那小公子是别家少爷，我的确是害了那人，不过既是杨止宇家的，便无害了。”

        晚饭时间。

        平陆与客栈掌柜已十分熟络，童苜安静吃饭时掌柜时常端出一壶珍藏好酒与平陆对饮，或者饭后加上两盘点心小吃，两人畅聊，俗称侃大山。

        平陆问起今日的那个少年，掌柜竟也知道他。不过文习中人确实不多，乡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相互认识十分正常。

        说起那少年，掌柜道出他原来是个女孩，家中父母早逝，与奶奶相依为命，身世俗套地悲惨。文习中的人自然了解她的背景，平日里大家常常碰巧多做了些饭菜或多扯了些没用的布料，相互帮扶之下生活安稳。她姓许，单名一个安字，不曾读过书，连那编竹的手艺也是早先玩竹条自己琢磨会的，天赋自然有，可条件实在苛刻。

        扮成男装是为了生活方便。早先文习少有外地人来，近两年却时常有外方的官员来这，因此富家官家的一些子弟难免多了。许安因模样清秀，受了两次调戏后便换了男装，再往脸上抹了些灰，纵使难受些，麻烦也少了许多。这与童苜的做法倒有些相似。

        这一茬说过去，平陆又与掌柜说了些外方的奇闻异事，再后来不知说到何处，掌柜忽然吚吚哑哑地唱起了当地的黄梅戏：

        出龙宫采鲜果为父王祝寿,

        人间景诱我心趁机遨游。

        却为何不见景色秀,

        一抹衰黄染田畴,

        云洲风物已非旧,

        枯叶干果悬枝头,

        忽听鼓乐迎风奏,

        铿锵声中含哀愁。

        十年寒窗盼科选，

        今逢秋闱欲争先，

        谁料偏逢百日旱，

        河水干涸难行船。

        ……

        这一段《龙女》不似《天仙配》等耳熟能详，但掌柜似乎对其尤其钟爱，演唱虽无高超技巧，但一曲一调，一转眸一挑眉韵味十足。掌柜两腮微红，已是半醉了。

        好天气没持续多久这就又开始阴天下着吊人胃口的雨。童苜出行不变。他撑着把油纸伞，行走于雨中。街上商贩略减，童苜一路无所耽搁，到了昨日那地许安亦不在。童苜面无表情继续前行。

        雕师的住处实在偏僻，童苜找寻良久才发现他隐藏在树木中的那所小木屋。屋前用木桩围了一个小园地，上面一块开了几方地种了些蔬菜，另一边则放了些木桩石凳之类的杂物，童苜看了眼，便知道那是雕师雕刻的地方，木桌上还有一个未完工的作品，被个小罩子护着，并未被淋湿。

        童苜轻手轻脚走进园子中，看到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妇人缩在一把大木椅上小憩，木椅放在屋檐下一丛花草后，童苜先前被挡住视线而未发现。

        现在正是午后，通常人们休息的时间。童苜今日出门早，现在便到一旁的低矮石凳上坐下，等着老人睡醒。

        雨纷纷，童苜撑伞坐在雨中等老人，画面别致。老人家面上已布满皱纹，身材虽然瘦小，但面色红润，身体看上去依旧健康。老人双唇微微内缩，应该是掉了牙的缘故，看着有几分滑稽，但让她更亲切和蔼。

        童苜此时模样乖巧，静静看着菜地里的已经半熟的蔬菜。白色菜叶环绕着中间小小的菜包，菜包还泛着嫰黄，上面被雨沾湿，晶莹剔透，犹如美玉。老人缓缓醒来，咂了咂嘴，坐起身时如同懵懂孩童茫然四顾。童苜忽然有些局促，站起身朝老人走了两又停下。

        老人意识清醒后看到童苜呆站在雨下，道：

        “你在做什么呀？”

        “我在等您呢。”

        “怎么站在雨里，到这边来坐啊。这里还有个凳子呐”

        童苜忙走近，他一直注视着老人，但老人一副觉后慵懒的样子，并未注意。童苜犹豫着开口，道：

        “老人家…”

        “叫什么老人家呀，叫我虞婆婆，我还没那么老呢。”

        童苜忙道：

        “虞婆婆。”

        他面色带着些欣喜，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也来找我做木雕？这可不行。婆婆我老了，没有力气雕了。做木雕很累的！”

        童苜垂眸道：

        “我并非来请婆婆做木雕的。”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你没带吃的来，长得也不好看。”

        虞婆婆低声埋怨道。童苜哑然失笑。

        低声与虞婆婆闲聊了会儿，因见园中摆放有些凌乱，童苜便去帮着收拾。一些木料和雕刻工具表面已被淋湿，虞婆婆看了眼道：

        “我睡前明明还未下雨的，这会儿功夫竟然已经淋湿了。这可真不好。”

        童苜顿了顿，问道：

        “婆婆无人照顾吗？”

        虞婆婆瞪眼道：

        “我又不是老得走不动了，要别人照顾什么！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来照顾我吗？”

        童苜悠悠叹道：

        “我若想照顾婆婆，怕是还要等上好些年了。”

        虞婆婆估摸是因为与童苜还不熟识，除了打趣调侃之类的话，其他说的并不多。童苜走后慢悠悠地走进屋，不知在做些什么，不曾出来。

        日后几日童苜没再去找过虞婆婆，专心在房中修炼。现在他的修习刚起步，一旦跨入门槛进步便十分明显。平陆这几日一直是笑眯眯的样子，不知是对童苜的武功进步满意还是遇见了什么好事。

        文习的生活安宁悠闲，可惜再好也总归不是停留的目的地。两人住了小半月，心思沉淀，受文习影响不少，但文习依旧是那个文习。离开之后，出客栈掌柜略有遗憾，其他依旧是按部就班。

        生活在于享受二字，平陆会享，文习的人习惯享，只有童苜是俗人一个，不敢享也无法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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