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还魂

这一场雨夹着从北面来的风，电闪雷鸣，湿气重，阴气重。山里风更大，童苜感受雨滴被风吹刮在脸上生疼，肚子里吸进不少凉气，一时有些不适。

        半崂抱着截木头躲在沉夕的一个棚下，见童苜回来面色惨白，半崂吓了一跳，吸着气问他怎么了，童苜镇定回了句无事。

        “你脸色白得很，这样还无事？”

        童苜笑了笑，正欲开口，忽然身体一软，整个人倒了下去。

        半崂立刻跳了起来，跑过去接住童苜的身体，将他抗到房檐下。童苜全身湿透，身体冰凉，四肢松软，全无知觉。半崂探他鼻息，呼出的尽是阴寒之气。

        沉夕与陈思卯还未回来，想必也是被雨势所阻。半崂冲进沉浮笙所在的屋子，大声喊了声，唤回沉浮笙的注意，问道：

        “你家厚实的被褥放哪儿了？有没有暖炉？找出来借我使一使！”

        沉浮笙虽看着半崂，回应却迟缓，半崂大跨步走上前，两手捏住他的肩，面上泛红，眦目欲裂，咬牙道：

        “我徒弟现下正病急，你借我这些东西，来日我定会还你这个人情！”

        沉浮笙涩着嗓子开口断断续续说了地点，半崂飞速找出东西，先将童苜抱至一间卧房中换了干净衣裳，再给他压上了两床被褥，床边在放上暖炉。

        童苜身体发出寒气，却不断有汗渍渗出，半崂一身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衣服也湿了不少，见童苜的症状，面上皱成一团，脚下踱来踱去，想了片刻便推开房门冲入雨中。

        白日童苜走后半崂虽忙于寻找木材做木工，将山里也查看得差不多，偶然发现几味草药，本以为这种治阴邪病症的药材无甚大用，没想到这么快童苜就用得上。

        半崂先是一路疾驰，回到城中找了家药铺买了几味药材，找了油纸将药材包好，回山时方采下先前发现的药，不敢耽搁迅速回到木屋。

        原先半崂替童苜敷在额上的热毛巾已经凉透，半崂先将毛巾换好，炖上了药，便守在童苜身旁。被褥并无法让童苜暖起身，暖炉的效果也不明显，半崂便将童苜扶起，上半身赤裸坐在床上。半崂一手贴着童苜后心，一手点在他腰侧，同时输入内力替他暖身恢复。

        金陵与钱塘距离很近，只不过一北一南。两地皆富庶，金陵尤受皇帝王亲偏爱，其命中尚有一“陵”字，各朝帝王墓冢便有不少安在那里，因此无形之中阴气倍生。

        童苜昏厥之时眼前只有浓重的红黑两色闪过，似无常前来索取，又像是不甘心的厉鬼前来纠扰，只是那一瞬间，他听到无数声音在他耳边道：

        “你可知道...你可知道...”

        怨气冲天，冲散了童苜的意识。

        他曾双亲俱亡，有仇不得报；他曾扮女妆，受辱不敢言；他曾与马同宿，一身狼狈被发现；他曾只身亡命天涯，没有方向，因为随处皆有人要杀他。

        他的名字天下皆知，别人口中的谈资，他的梦魇。亡命五年，无数人要杀他，他躲，期间死了多少相干或不相干的人，他也难逃此劫。

        童苜醒时天色微亮，身上被几床被子压得严实，口中被塞了块木头，几乎被咬穿。半崂正在生炉子，一旁放着备好的药。

        童苜清醒之后便迅速起身，刚下床时一阵眩晕，半崂见状赶忙将他往床上扶，口中骂道：

        “你又想做什么！这几天折腾得我还不够！”

        童苜待恢复之后握住半崂的手，将胳膊挣开，定定看着半崂，道：

        “师父，我回来再跟你解释。”

        童苜语气中带着哀求，半崂一时怔然，随后又道：

        “你是我徒弟，我不准你有闪失！”

        “她比我重要！”

        童苜很快又说了句：

        “她比我重要！”

        看童苜态度坚决，半崂犹豫着松了手，童苜趁机飞快下了床，不忘拿起屋中的药，又将半崂拿回来的剩下的药材一并带走。

        不知已经过去几日，但雨已停了，在清早太阳还未出现，天空显得阴沉沉的，一片昏暗，风动草伏，童苜依旧心绪难安。

        童苜不知季简与下榻何处，只能顺着之前她离开的路寻找。城中来往商贩比以往少了不少，靠近城郊已几乎无人的喧嚣。童苜一路寻过来，正听到身后有马蹄声，一个身着侍卫服的男子怀中揣着一个包裹驶来。童苜随他到了季简与的府邸。

        童苜不知道自己昏迷时的模样，但看季简与面上全无生气，下唇被咬至开裂，结了血痂，一个侍女正小心擦拭她嘴边的血迹。

        “把这些药拿去煎了。这些是配好的，剩下的你们全按这里的配好。”

        见身边的人神态犹豫，童苜大吼一声：

        “快去啊！”

        童苜面色苍白，嘴唇也没透出半点红润，他额上青筋隐现，双目泛红，暴戾之气欲出。他摇摇晃晃跪在季简与床前，季简与一只手放在被褥外边以便大夫把脉，童苜看到那中衣上有细密红线织出的纹路，环绕在她手腕处，忽然呼吸一紧，出手猛然扯过那袖子，将半截袖口扯下来。

        那片缕丝帛在童苜手中发出阵阵凉意，童苜握着这块衣料，怒道：

        “这件衣服是谁做的？！这些图案又是谁设计的？！有人要谋害公主，你们就是这么保护她的！”

        屋中人皆噤声，童苜将衣料丢到地上，忽然听到身后季简与舒了口气，原本绷紧的嘴角舒缓下来。童苜靠上前，发现季简与并未清醒，门外一个人端着煎好的药走进来，童苜暂且不顾衣服上的纹路，先将药给季简与喂下。

        屋子里的门窗都关得严实，一个大夫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屋中的侍从不多，除了两个主要服侍季简与的侍女进出便只有一个高头大马的男子，看样子是那班侍卫的头子。

        半崂虽将童苜治得差不多，但他是内里受损，体内阴气还未祛尽。他的情况尚好，季简与身边却无像半崂这般懂得阴阳的人，又受奸人所害，竟几次进入濒死的境地。

        童苜脑中依然浑沌，不时闪过些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孔，或是总有一些身穿黑衣的人举刀朝着他，人人鬼鬼，个个让他不得安生。

        季简与终于睁了眼。

        她先前闭着的眼原来是锁了不少泪在其中，童苜心里一惊，立刻低下头去，身后的那些侍女侍从也同样跪下身，低着头。

        “都出去。”

        季简与嗓音冰凉，所有人快步退下，只有被留下的童苜与她在房中。季简与坐起身

        “此事不寻常，你知不知道？”

        “知道。”

        童苜垂眼回答。

        “这场雨该下，风却不该来。”

        季简与声音低沉，望着屋内的事物，眼神并无焦点。童苜回道：

        “有人有心害主子。”

        “我知道。”

        顿了顿，扯着嘴露出一丝笑，带着不屑，藏着愤怒。季简与接着道：

        “这事我会处理好，你只需专心习武，以后为我所用。”

        “是。”

        房中陷入寂静，门外印着几人的身影，季简与忽然翻身下床，童苜上前却被挣脱，她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打开门靠着门框，面色苍白身体虚弱，却还是硬着嗓子道：

        “走。”

        门外的侍从一阵慌乱，她又道一声：

        “我让你们走得远些！你们担心他对我不利，”

        她指了指童苜，接着道：

        “可他能救我，你们不能！”

        季简与眼中满是怒气，众人走远后她靠在墙上舒缓气息，好一会才睁开眼，看向童苜，凉凉道：

        “你梦到了什么？”

        童苜一愣，随即无声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丝惨淡笑容，道

        “只是些看过的东西。”

        季简与轻咳两声，也笑道：

        “我看到的虽也是些知道的，却又有些不同。”

        她收起笑容，盯着童苜，道：

        “你有天人之命，前世受那道人算计，断了命脉。今世，今世是因我气运受阻，先是肢体受残，再拜为我奴。这一世依旧陷身苦难。”

        童苜不语，季简与咧了咧嘴，嗤笑一声，道：“

        “你信吗？”

        童苜看着她，她又自己接道：

        “我不信。你也不必信。”

        “我给你五年时间，五年之后，天眼就会是你的工具，他们便害不了你。待你二十五岁，我便允你还乡，再不受这些事烦扰。”

        童苜静静听着，季简与走到桌旁坐下，

        “你是我的人，只需听我的话，信我的话。”

        房中又是一阵许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季简与静静走到床边，躺了进去，悠悠道：

        “你走吧。”

        她声音空灵，像是有回声。童苜眼睛一睁，脑中又泛起浑沌，呆然起身，表情木然地出了府邸。

        风终于停了，天空中传来阵阵雷声，声音清晰尖利，那薄薄的乌云也挡不住。几道闪电撕裂了浓重的黑云，射出的光照亮了一瞬的天地。街道上全无一人，雨直直地落在地上，水花四溅。雨水拍在瓦片上的声音紧密而又节奏，夏的结束，这一场雨下得酣畅淋漓。

        童苜走了良久，心中空洞，耳中传来啪啪的拍击声，前方半崂搭踏着不，走在积满水的路上，骂骂咧咧朝他走来。

        又是一声雷，半崂步伐加快，靠近童苜便用内力将他衣服蒸干，雨被隔在外面，童苜回神，望着眼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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