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前传:故梦楼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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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在深渊回廊认识了陈诺后,转眼间冬去春来,陈琅嬅辗转全国各地游历与执行任务,与这异界来客相依为命,两人虽以兄妹相称,据陈诺所说陈琳却是他的长辈,不觉已过了一年之久。毕竟当‘他们这种人’成为王爵与使徒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再拥有亲情,不再拥有家庭,不再拥有自我,唯剩孤独。
陈琅嬅逐渐发现这个名为陈诺的少年是个奇人,人是好人,心肠也善,但言谈举止间偶尔显出古怪,按说一个平行时空未来世界的来客,即便对魂术界历史上的大事了如指掌,又能懂得这其中的细节与小事?然而两人闲谈的时候,陈诺不经意说起魂术界自白银纪元以后之事,皆是历历如绘,都像他亲眼见过一般,可白银纪元之前的事,就了解得比较模糊了。
陈琅嬅心中好奇,更以为这陈诺非比常人,但也不敢多问,只是对其加倍敬重。
陈诺闲暇无事时,还经常翻看一本极厚的羊皮书册,据他说这是一份文字笔记,对老学究们可能更有用。整部书册以已经失传超过两千年的亚奚角铭文写成,关于这种古老的文字,陈琅嬅在魂术史上读到过关于它的记载。据称它曾是流行于整个西域,不分城邦的魂术界密语。简而言之就是那个时候的魂术师们用来记录魂术的书面语言,有别于一般非魂术界民众的通用语。但是后来,随着四源之间关系僵化,这种语言便渐渐失传,成为凝固于古老遗迹石刻上的死文字,不再被人们理解。
有传言,白银祭司们仍然掌握着这种语言。亦或者,这种语言本就是他们带来教给凡人的。因此,很长一段时间,这种文字被人们戏称为“祭司体”。
“我只是对古迹比较感兴趣。许多古迹上都有这种文字,可惜无人能识。如果有人能够阅读,也是件有趣的事情吧。”陈诺如是说,陈琅嬅也不再问。
和陈诺相处很舒服,这种感觉,就像冰封的冻土里钻出了浅绿的幼芽,就像是贫瘠的荒漠上开出了如雪的鲜花,令人为之陶醉。他到底是谁?陈琅嬅反问自己。他的身上有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气息,一丝奇妙的源自内心的蛊惑,既可使人对他肃然起敬,也可使人对他放下一切防备。琅嬅觉得自己属于后者,因为刚刚,她竟然连所谓那些‘前世’也全然忘记,就连白银祭司的记忆封锁也无法达成这种效果。
她感到一丝畏惧,一丝放飞自我后的反省。
如今他们正在去往新疆的路上,这也是两人第一次合作,远赴火源追捕数年前叛逃的罪犯。那个叛徒躲在新疆最大的城市迪化(今乌鲁木齐)。因为体质原因,每隔数月都要乘飞机返回重庆一次,前后不过数天。琅嬅的人就是在那时跟踪到他的。两人先坐汽车后是雇佣了骆驼,为了赶时间折腾了十几天,去往西北的路上,陈诺也带着那卷羊皮书,不时地拿出来阅读。琅嬅注意到他的表情时而平静,时而冷漠,偶然还会自言自语。他们暂时选取了最接近迪化的一个小城镇回城作为落脚地点。这里与东边的国土相比,贫瘠而炎热,到处都是茫茫无际的戈壁和漫天无际的黄沙。
“这里离迪化有多远?”琅嬅抬头看看天顶上明晃晃的太阳,叹了口气。几千年前这里原本气候宜人,但是因为气候变化却变得越来越合适火源体质的人居住。
“往西四公里是乾德,再往西不到三十公里就是火源的重镇迪化。我如果御风前往的话,一个小时就可以抵达。”
“不需要我吗?”琅嬅诧异。
“我是怕,把你晒黑。”异世的少年愉快地笑起来,“走,先找个地方住下,然后换身衣服去迪化。那地方鱼龙混杂,外邦人很容易被盯梢。”
整座小城只有三条街道。在这三条街道相汇合的地方,是城里唯一的旅店。当琅嬅看见店门旁那块在风中已经裂出数道缺口的门牌时,犹豫勾住了她的脚步。
“怎么了?”陈诺回头。
他们在离开昆明之前已经换下了自身属于魂术师的祭服,穿上了普通民众的棉布长衫,外面披着白色的薄羊毛斗篷。但是,他们自身的气势和举止,却和平民格格不入,因此一路上总能获得别人的回头眺望。
“我……”
“你怕有跳蚤?”陈诺撇嘴,“放心吧,这家店我住过,还算干净。大不了,你睡在我怀里。”
“谁要睡在你怀里?”琅嬅的脸突然红到耳根,觉得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盯着她看。
“那就快进来。”陈诺催促,“再罗嗦下去,他们得围观了。”
旅店不大,陈设却相当整洁,随处可见的白色纱帐遮挡住了透进房屋的刺眼阳光。“店主,我们需要一间大一些的房间。”没等琅嬅说话,陈诺抢先开口。
“一间?我们俩?”琅嬅蠕动嘴巴,却被某只手一把堵住。
“是啊。”少年先是大声,接着将嗓音压到莫辨,“一间房间不容易出问题。总不至于天天商讨问题我都要跑老长一段路吧?”
“唔,唔……”琅嬅愤怒地瞪眼。
“两位先生与女士……”店主伸出头来,一脸惊诧地看着他们。“这两位先生与女士,是要一间房吗?”
“是的。”陈诺微笑。
“艾尔肯,带两位客人去三零二号房间。”店主吼道。
从楼上慌忙跑下来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卷曲的乱发,瘦小的身材。房间在三楼的最东面,布置简洁优雅。男孩把他们送到后敬了个礼。“两位客人,如果有什么需要,拉下窗边的铃铛就行。”
“谢谢。”异世少年优雅地回应微笑,“晚餐放在门外就行,我和这位女士不喜欢别人打扰。”
“是。”男孩再度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门随即被关上。
“对了,你的人什么时候带来消息?”陈诺一边说一边脱掉斗篷挂在一旁。
“应该还有几天。”琅嬅回答,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却发现没有茶叶,便蹙起眉头。
“忍忍吧,这地方可不比成都和昆明那样的大城市,要什么没什么。”异世少年再次拿出那本羊皮书卷,在手中翻阅。
太阳缓慢地移动着影子,把它们从西边驱赶向东边。在窗口的阳光即将消失殆尽的时候,陈诺打破了持续整个下午的沉默。“琅嬅,你过来,我找到了一段有趣的文字,关于有苏无忌的。”
“‘筑城者’有苏无忌?他不是歌谣中的人物嘛。那些歌谣有多少真实性,连王室中专门研究历史的学者都不敢确定。”琅嬅搜遍了整个房间,才在架子的最上面找到了一些茉莉花瓣。把它们丢在热水里冲泡,至少能让花香稍稍驱散等待的枯燥,“也许是杜撰出来的人物,就像乌鸦和十四姐妹的故事一样,骗骗孩子和年轻少女的。”
“我觉得不像。”异世少年嘴角挂着笑意,声音里却一点也无,“因为,这是一篇墓志铭。应该是从地宫中的某块石板上拓下来的,而且,他还标注了地点。”陈诺取出那份地图,摊开,仔细搜寻着相同的序号,“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目光追寻着手指。“血祭地点。”名字脱口而出,接着带来的是凛然的寒意。
“血祭地点?”异世少年转过头,“能给我讲讲吗?”
“那地方是……是处决神族中背叛者的地方……”琅嬅叹了口气,脑海中再度闪烁着水晶刀刃上冷彻骨髓的寒光。
“这就对了。”陈诺漠然地接了一句,“这上面提到了‘刺心’的仪式……还挺吓人。”他不忘补充一句。
“铭文上还写了些什么?”琅嬅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知道这一切。
“你感兴趣?”异世少年侧目,等待琅嬅的回答。
点头示意。
一丝笑容爬上了那张优雅俊美的面孔。“这上面提到,‘筑城者’有苏无忌是楼兰城的奠基者,这个称号是他和他的女儿,以及他的外孙共享的。并且,他还是地宫主要建筑的设计者和督造者,楼兰亚察(alcha)宗教体系的开创者与确立者,以及,神族的祖先。”
“他是楼兰神族的先祖……”琅嬅默念。
“是,大概在他去世后200年,楼兰的大神官家族开始对外封神。从那个时候起,神族的称谓一直延续至今。”
“那他是怎么死的?”琅嬅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提这个问题,“既然是墓志铭,就会有记载。”
“等下,这里的词我还不太熟。”陈诺把羊皮书卷翻到了前面一页有许多词条的地方,逐一对照。“在地宫落成的那一天,他所信仰的神要求他的家族进行奉献,他们抽中了他的次女俍孎。”异世少年突然停下,“会是你吗?琅嬅,和你名字很像啊。”
“怎么会呢?”琅嬅皱眉,却并非因为不相信,而是感到莫名的心悸,“这至少是几千年前的事吧……”
“至少四千年,不会晚于这个时间。”异世的少年肯定,“他们要求那个少女献祭,然后,她的父亲有苏无忌出面代替了她。墓志上说,他把神官和家族族长的地位交给了自己的长女艾蜜尔,让次女陪同他前往血祭地点,慷慨赴死。之后,他们就把他安葬在了那个祭坛的下面,并在墙壁上竖立一块石碑,记录这一切。”
“那他的女儿呢?”琅嬅低下头,感觉呼吸急促,“他的次女俍孎……”
“没有,这上面没有提到。说不定其他铭文会再提起,我找到了就告诉你。”异世的少年凑过来,双臂环过他的肩膀,“那个血祭方式,应该很痛苦吧?”
“是的。”琅嬅觉得有东西卡在了喉咙口,蛰刺着舌根,“所有的背叛者都是被迫受刑,很难想象有人会自愿牺牲。”
“被迫?”陈诺低语,“如果有谁要那样对我,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怎么会呢。”琅嬅觉得有一丝难辨的紧张出现在这个环抱自己的男孩身上,“谁会要求你献祭呢?”
没有回答,陈诺默不作声。琅嬅低下头,发现异世少年环绕她的双手间玩弄着一把小小的匕首,仅有手掌长短,通体翠绿的锋刃上刻满繁复的花纹,刀身狭长纤细,几乎无法区分刃口和把手。与其说这是一件武器,不如说这东西像是某种特殊植物的树叶。
“这是什么?”琅嬅问。
“该到吃晚餐的时候了。”异世少年拍拍她的肩膀,站起身,拉了一下窗边的铃铛。
艾尔肯来得飞快,接了命令后又匆忙离开。当他再次到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头顶藤匾的妇人。“先生,您要的晚餐。”艾尔肯引着妇人进屋,将藤匾放在矮几上,“两份芝麻馕,一片烤羊排,以及奶茶,请您清点。”
“很好。”陈诺把匕首夹在手掌中,用拇指摩挲它的表面。
“需要我替您切好羊排吗?”男孩继续询问。
“不了,谢谢,这件事我们自己会处理。”异世少年把匕首捏在两指间,沿着羊骨的缝隙削切。琅嬅注视着他的动作,有些暗自惊讶——眼前的这个男孩几乎未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就将羊骨和羊肉完全分离,并且干净到骨骼上不留一丝筋腱。“有水果吗?”他把匕首在一旁的白布上抹了抹,擦净油渍。
“只有椰枣和香蕉泥。”
“各来一份。”他吩咐道。
吃晚餐的时候,陈诺仍然在翻阅那册羊皮卷,并不时地提出一些问题。“琅嬅,你知道血祭地点有几处吗?”
这是什么问题……“地宫里只有一处。”琅嬅学着对面的人把羊肉裹进饼里,再抹上一点椰枣泥,“其它地方……据我家族整理的资料,楼兰遗址里面有一处。”
“没有了吗?”
“是的,没有了。”她咬了一口饼,里面羊肉的汁水溢满口腔,还裹挟着一丝椰枣的香甜。
“这就不对了……”思索的褶皱爬上那张俊美面孔的眉头,“翻译的铭文中记述了三处血祭场所。并且,记录这个的石板是加密的,上面的文字分两处地点各自镌刻了一半,只有将两块拓片叠合,才能拼出完整的文字。如此隐藏起来的东西,不可能说谎。”
“那么你觉得第三处血祭地点在哪里呢?”琅嬅问,“它又是什么样子的?”
“它是一个石阵。除此之外,这上面也没说明。”陈诺用舌头舔着那把匕首的刃口,接着又用它戳起一块羊肉,“不过,我打算找机会去看看原文,这需要你的帮助。”
“等回去再说。”琅嬅吃完最后一口,给自己斟满奶茶。
“就依你。”异世少年收起匕首,“我打算今晚去吐鲁番看看,你去吗?”
“他们不宵禁?”
“该宵禁的是我们吧。”
这个答案让琅嬅难过。最近三十年,火源一直向南方和北方双线扩张,通过改变地理环境来达到有效控制,因此摩擦不断。他们自身的体制比较松散,基本各个城镇的领主各自为政,只有在战时才会团结一致,所以就有了最大限度的行动力——不需要通过白银祭司的自由行动。
“这可真是头疼。”琅嬅看着用烧热的铁钳把自己头发烫成卷发的陈诺,皱了皱眉头,“你干嘛这样?”
“新疆没有天生直发的本地人,除了奴隶。”异世少年开口,“不想露馅就得小心。”他仔细地将琅嬅的头发和着银丝全部编成小辫,又以红色珠子的饰品装饰,“如果想随意游逛火源,还需要在皮肤上做些装饰。”他转过头,“你的这张脸就是撕破谎言的利剑,根本不需要开口。”
他看上去什么都不在意,实则处处留心,单凭这点就在我之上。琅嬅缓慢地脱下自己的蜀锦外袍,换上新疆女子常穿的薄纱褶裙,头上和脸上又分别戴上了披纱与面纱。
异世少年套上坎肩,弯曲的手臂显出轮廓分明的肌肉线条,他抬起手,挥出一道气流,将他们裹挟其中。旅店蓦地消失在眼前,他们同时跃上天空,看着下方的大地逐渐伸展绵延。
这是琅嬅第一次御风。她知道在北方的风源,绝大多数魂术师都会这个。但是在南方,目前能做到的就只有陈诺一个。加上之前他对火源魂术的施展,琅嬅大致能猜出他的天赋应该就是白银祭司曾经提及的那个。
‘四象极限’。琅嬅伸手环过异世少年的腰,脑袋里尽量不去想那张脸上的表情。她感到对方的手穿过自己腋下,手掌贴上心口。“我喜欢你的心,我要它。”对方微微屈起身体,把头埋在她颈侧。“你会把它给我吗?”
“我们是朋友。”琅嬅回答。“我的心就藏在里面,喜欢它就拥有它。”
“会的。”那张面孔挂起灿烂的微笑。
远处闪动着火光,空气中传来食物的辛香以及脂肪烧焦的气味。吐鲁番,那座古丝绸之路上的重镇近在眼前,在它远方天幕的剪影中,矗立着一盏灯塔,一座终年喷发不止的火山——“克孜勒塔格”,火焰山。
“看见没有,那座顶端喷涌火焰的大山。”顺着陈诺手指的方向,琅嬅看见那座高山的顶端被火焰,乌云和闪电笼罩,“克孜勒塔格,火源的第二高峰,仅次于他们中心的火峰‘生命之星’。”异世少年微微前倾身体,降落在一条偏僻的街巷中。
这里十分安静,四周都是高耸的石墙,应该是城中富人聚居区的后街。吵嚷声从东南方传来,听声音似乎进行着什么表演。“我们去看看。”陈诺说道,眼神里充满了期待,“这里的夜市‘大巴扎’很有特色。”
“我们是来完成任务的。”琅嬅皱眉。她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只想和她游山逛水,而将正事抛诸脑后。
“不会耽误正事的。”异世少年转身搂住她的肩膀,“说不定……我们能碰见那个叛徒,岂不一举两得?”
胳膊拧不过大腿。琅嬅被异世少年拖拽着朝前走。折过两道路口,前面豁然开朗,一条可供六辆马车并行的宽阔街道出现在面前。街道两旁,全都是拥有圆形拱廊和镂空窗棂的楼房,一幢接着一幢,绵延至前方的一座小山丘上。在那山丘的顶端,伫立着大片宏伟的城堡建筑,被某种古怪的红光染成鲜血般的殷红。琅嬅注意到,这条街道上用作照明的除了火把以外,还有一些垂直于建筑外墙的‘滴水口’,只是这里面流淌的并不是水,而是炽热的岩浆,它们在回落下方‘蓄水池’的过程中,给建筑周围带来难以想象的光和热。
“‘生命之星’的地下宫殿里就是如此照明的。”陈诺凑近琅嬅低语,“根本不用担心被风吹灭。”
“也不用担心被水浇灭。”琅嬅并不打算太靠近,只是远远地观望,“这地方对于水源之身的人来说,简直是地狱。”
“所以他才要定期返回啊。”异世少年微笑,笑容温暖柔和,“火源的这种布局,对于其他三源来说都是灾难。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个四源中最松散,最混乱的地域才能获得一席之地,与其他三源分庭抗争。”
“我知道他们没有领袖,只有外遇强敌的时候,各个城市的儧主才会听从一度王爵的调遣,选出一位统帅指挥联合军队。同时,二度王爵会代表他们的白银祭司挟军行动。至于平时,每位儧主就是他们自己城镇的国王,彼此间常有摩擦,祭司也见怪不怪,只要不出大乱子,就不会管。”
“你对政局很了解嘛。”异世少年缓步向前,“不过,有个东西你可能不知道。就是每座城市的儧主地位并不是固定的,而是许多家族在不断地竞争,彼此间充满私斗和暗杀。而且,他们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如果一个家族要剿灭另一个家族,必须做到干净利落。否则,一旦被攻击的家族有人活下来成为证人。那么,作为杀人者的家族就要被全部当成祭品,带往‘生命之星’进行奉献,和西南神族中背叛者的命运一样。”
最后这句令琅嬅感到胸口疼痛。
喧嚣声变得更大,仿佛急雨洒落湖泊,又似风暴刮过山隙。“走,我们去看看。”陈诺在前面带路,熟悉得就像走在昆明的街道上。人流逐渐密集起来,琅嬅看见往来的许多人穿着都很少,男子们都是坎肩配短裤,也有些人在外面披上鲜艳如火的斗篷,用别针固定在肩膀上。女性大多佩戴面纱,穿着露腰的短衣和长裙,头顶的发髻盘曲成塔状,夸张又妖冶。
忽然,琅嬅停下脚步,不愿意向前走了。
“怎么了?”异世少年扭头。
“那里。”琅嬅用手指去。在大约二十步外的地方,站着一个全身□□的女子,浑身上下唯一的衣物就是她的面纱。除却这点,她身体的其余部分未着寸缕,倒是卝汝卝投卝上穿刺着小环,上面悬挂着银链子,一端系在项圈上,一端和腰带相连。
“一个奴隶出身的舞姬。”陈诺解释,“火源有很多从别的地方拐来的奴隶,很大一部分都是女子。他们的男性可以同时娶好几个妻子,还可以拥有不计入数字的女奴,和其他地方的婚姻方式很不一样。”
“我知道西南也不允许多妻,这地方……”
“这我们管不着。”异世少年耸了耸肩膀,“这个国家的普通女人……呃,有点奇怪。如果有外乡人拿这个批评她们的丈夫,她们会不顾一切地替她们丈夫说话,同时把这种婚姻制度吹捧上天。”
“和别人分享丈夫,还要叫好?”琅嬅想起了古代那些被人成为贤德的女子。
“对啊。”陈诺用一种轻松的语调调侃,“也许她们和受教育水平高的女人不一样,对那方面的要求不是很高,更乐于清心寡欲,就像你。”
“你不提这个会死吗?”琅嬅怒瞪回去。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舞女被几个男人拉扯进一旁的酒馆,动作里写满被迫。我……
“你想帮她?”一只手突然抓住她的肩膀。异世少年把她拉近自身,直到贴上自己胸口,“别犯傻了,你若帮她,我们这次任务就彻底告吹。再者,你只能救她一次,不能救她一辈子。各人有各人的命运,你干涉不了的。”
诸神为什么要如此书写命运?琅嬅望见许多牺牲者的脸出现在两旁建筑被火光照亮的石壁上,或是哀愁,或是忧郁……
“他们本应离去,但是法则却被篡改了,这一切都需要被修正过来。”陈诺突然插言,幽灵的影子晃动了一下,消失了,“走吧,我的目的可不是让你来找墙上的鬼影。”
当他们靠得足够近的时候,琅嬅终于注意到,自己刚到此地时听见的嘈杂声是从哪里传来的——有个大型的马戏团,正在吐鲁番山丘前的大广场上举行演出。他们用木栅栏围了半个广场的地皮,撑起数个伞盖状的营帐。帐内帐外,各类人群川流不息。……另一边,三四个穿着白色长袍,脸上勾描着奇异红色花纹的女子对此指指点点。她们的黑色发辫里精心地编织着金丝,末端挂着树叶坠子。从神态上看,她们对绕着舞女尖叫的男人们相当不满。
“生命之神的侍女。”陈诺低语,“全都是魂术师和不婚者,她们拒绝结婚,以此来获得和男性相等的社会地位,无须像一般女性那样佩戴面纱。”
陈诺仗着身高四处观望,在人群中搜索着什么。片刻的凝滞迟滞后,他突然移动脚步,朝着戏台的西北角走去。琅嬅定神细看,发现那里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乱蓬蓬的头发,一身破烂的袍子,正在和几个火术师掷骰子。
西南前魂术公会负责人张炜陵,这个外逃六年的叛徒!琅嬅迅速跟过去,冷不防踩中一只过路的猫尾巴。
刺耳的尖叫,目光的相对。张炜陵的眼眸里闪烁着恐惧,他嗖地起身,抛下所有赢得的钱,扭头逃跑。
‘走那边!’陈诺在空气中划出一个无声的手势,‘堵住他!’
越着急就越是忙乱,围拢过来的观看者成了最大的障碍。张炜陵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琅嬅身上,却没发现另一边向他靠近的陈诺。如果用我牵制他的注意力,就能让陈诺抓住他。琅嬅开始在人群中全速穿梭。
“有水源的奸细!”张炜陵突然大叫。顿时,人群中混杂的火术师们警觉起来。
变乱一触即发。
“抓住她!抓住那个女人!”吵嚷声突然炸响,就像有火把投进了惊惶的牛群。刚刚还在忙着寻找奸细的火术师们顿时被新的情况吸引。“抓住那个女人!她咬伤了她的主人!”远处有人怒吼,“抓住她!抓住那个贱人!抓住她!”
“让开,求求你们让开。”琅嬅看清了那个混乱的源头。是刚刚那个奴隶舞姬,她的嘴巴到胸前全是血迹。“不要让她逃了,那个卝婊卝子卝!”后面一大帮人粗暴地驱散人群,活像野牛一头扎进河水,搅翻河底泥沙。
“到底是什么情况?”琅嬅听见旁边有人低语,“现在越来越搞不懂他们了,一会儿说有奸细,一会儿又是女人……”
“谁知道呢,我们还是让开点好。”
琅嬅看不见陈诺的身影,而现场的魂力反应又十分混乱,似乎四个地域都有人在场。忽然,他的目光捕捉到张炜陵那头略带乱成鸟窝的长发在火光下一闪而逝,朝着奴隶舞姬的方向迎面奔去。他在那里!琅嬅看见异世少年几乎飞跃到了叛逃者的对面。就在这最后一瞬间,张炜陵突然折了个弯,混入追捕舞姬的火术师人群,朝着她迎面而来。莫非他发现了陈诺?琅嬅看见异世少年冲着他比划手势。‘不要作声,不要动魂力,拦住他!’
“拦住她!拦住她!”跑在最前面的火术师开始不顾人群密集使用魂术,广场四周用作照明的岩浆在魂力的作用下变成一颗颗通红的弹丸,向着女孩飞射。一个挡在女孩前面的路人被射中小腿,尖叫着瘫倒在地面。
“你疯了吗,西日阿洪!”跑在后面的另一个火术师愤怒地挥舞手臂,于是那些灼热的液体顷刻间坠落地面,发出“嗞嗞”的响声,“为了追个卝婊卝子卝,你打算把事情闹到一发不可收拾?”
“她咬残了我哥的卝命卝根卝子卝,我饶不了她!”又一波红热的熔岩弹射出去,击中了四名路人,还有一颗落在马戏团其中一顶帐篷上。火焰开始蔓延,仿佛一朵朵颜色艳丽的花,在夜幕中竞相盛放。琅嬅听见人群中爆发出尖叫声和咒骂声,相互拥挤着往出口奔跑。
那个舞姬逃到她的面前,摔倒了。
西南地区的人?琅嬅惊诧得不敢相信。这个女孩身上有着微弱的魂力反应,但却像是那种被毁去魂路的状况。
就在她发愣的时候,刚刚动用魂术伤人的家伙跑上前来,一脚把女孩踩在地上。
“臭卝婊卝子卝。”他扯起舞姬穿过卝汝卝投卝的锁链,使劲抽了七八个耳光。女孩的牙齿成了碎片,带着血掉在地上。“老子们出钱买了你,竟然给我尥蹶子。”……刺耳的惨叫声撕裂了夜空,红色的血溅在浑浊的沙地上,暗沉如同凝结的油迹。“卝母卝狗卝!今天我就让你知道,违抗主人的后果!”
“你怎么了,琅嬅?”陈诺已经冲到她面前,“张炜陵逃走了,我让你堵住他的!”
不……我……她是西南的子民……可是……我不可以……“别犯傻,你救不了她,就算带回去也无用。”异世少年的声音直接响起在她脑中,“她是个被俘虏的女魂术师,他们毁了她的能力,就算带回去白银祭司也……”
那男人抓着女孩的头发,拖拽到广场边缘的一根尖端锋利的立柱旁。“卝婊卝子卝,拍卖你的主家应该告诉过你火源的女奴应该遵守的规则,和违抗主人的下场!”
“他要干什么?”琅嬅呼吸急促。
“木桩。”陈诺回答干脆,没有任何余地。
“那他们就是该死的。”琅嬅上前一步,瞳孔中凝聚起一缕金色,铂金光辉迅速钻出她的衣袖,朝着那个女孩以及抓住他的人飞去。光辉在瞬间穿透两人后颈,接着朝那些叫嚷着的火术师飞去。杀戮只在瞬间,甚至于那些已然死亡的躯体还未来得及倒下。
“有奸细!”活着的火术师们惊叫,包括那些穿着白衣的生命之神侍女,“是水源的奸细!快去通知城主,还有三度王爵!”他们背靠背聚在一起,接着,广场四周的岩浆开始自地下向上翻涌,逐渐溢出池边,向着广场上浸漫。手无寸铁的普通人爆发出了惨叫,熔岩所及之处,一切尽被火焰吞没。
他们打算烧死所有人?琅嬅看见有个人从人群中跃起,使用风源魂术飞上天空,却在不到四米高的地方被击落。他坠落进白炽的岩浆中,全身瞬间被烈焰包围。
“我叫你不要管!”陈诺双手掐住她的肩膀,沉重到听见骨骼的□□,“看见了吗?”他抬起头,周身魂力瞬间汇聚至一个不可思议的强度,一抹可以被普通肉眼捕捉的金色细线。当它迸发出去的时候,刚刚那些闭着眼睛运用魂术的火术师们大声叫喊起来。他们中的一个忽然全身喷出火焰,就像一座活的火山,自头顶喷涌出内部的一切。
他在焚烧他们,用魂力引燃他们的魂路。一闪而逝的纯金光线过后,就有一个人尖叫着燃烧起来,仿佛移动的火把,不停地挥舞手臂。靶向攻击之下惨烈的死亡之舞。琅嬅惊恐地看见那帮刚刚还在运用火源魂术引动地火覆盖广场的魂术师,此刻正在被自燃的恐怖所吞没。某个漂亮的女魂术师尖叫着逃离她被点燃的伙伴,还没跑出两步,火苗就从她的口鼻窜上天空。她的脑袋在同时炸裂开,燃烧的脑髓点燃了附近另一个人的外衣。
哭喊声在广场上此起彼伏,燃烧的尸体,滑腻的鲜血带来刺鼻的气息。渐渐地,琅嬅发现陈诺的攻击不再限于在场的火术师,而是遍及这里所有的魂术使用者。有个中年男子明显使用地源魂术筑起盾牌向他走来,却在手指快要触及他长发的一瞬间全身着火。异世少年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咬紧牙齿,那个人的身体便为火焰撕扯成两半。他的尸体向后仰倒,焦黑的骨头被烈焰吞没。
“陈诺,你想干什么,陈诺?”琅嬅扭开他紧掐肩膀的双手,转过身面对着他。异世少年闭着眼睛,浑身上下甚至不见一丝金色细纹。释出的魂力包裹在他身体四周,随着他的意志瞬间聚焦,化作无坚不摧的金色利箭。“住手,陈诺!”琅嬅摇晃着那具身躯,却无法撼动他的意志。“你是因为我没有听从计划而愤怒吗?如果这样,你可以报呈白银祭司降下惩罚!”
那双浅金有如琥珀石的清澈眼眸睁开了,异世少年面孔如同凝冻的湖泊。“你说什么?”
“我是错的,我不该妇人之仁,去帮那个女孩。”琅嬅浑身颤抖。
“你帮不了她。”陈诺双臂环过她的腰肢,“对于注定要死的,不要试图去扭曲命运的安排。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像这广场上的其他无辜者。你谁也救不了。”异世少年凑近她耳朵低语,发丝拂过他的面庞。
山丘上方传来更为吵闹的人语声,援兵到了。
“我们得快点回客栈了,今天的旅程结束。”陈诺用手盖住琅嬅双眼,旋即风声在耳畔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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