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番外:南柯一梦(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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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
风中传来啸音,像是无数亡魂飘散的哀嚎。
“有没有发现其它可疑的地方,宿榕?”开口的是一个少年,嗓音非常熟悉。
黑暗的空间被一团若隐若现的幽绿色光芒照亮了。光芒的中心,站着一个服饰奇特的小男孩,他赤着双脚,手腕和脚脖上,都戴着很多精致的黄金环扣,他头上戴着一顶镶满黑色钻石的和田白玉发冠。他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样子,但却没有任何少年的童真和柔软,他的目光锋利如刃,视线所过之处铮铮作响。
少年白皙的右臂露在丝绸之外,但整条胳膊上文满了极其繁复的黑色文身,文身由各种象形图案和无法读取的密文交错编制而成,仿佛黑色荆棘丛林中捆绑着无数的古老咒语。男孩的右手戴着一只金属手套,看起来锐利而又坚硬。
“没有,王爵。”
少年背后的暗影里,幽然浮现出三个同样打扮的男人来。他们都穿着同样古怪的服饰,而且脸上带着金灿灿的面具,面具将他们的下半张脸遮住,只露出闪烁着锐光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
三个男人的身形几乎一模一样,高大而健壮,他们都穿着暗色的丝绸,腰间扎着金属编织的腰带,腰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囊袋。他们的肌肤比小麦色更深,肌肉粗壮,隔着很远的距离都似乎能感应到他们躯体里汪洋般的魂力。
沉默,有东西在黑暗中流动。
“要下去吗,王爵?”
“不,你们先去北方吧,我想自己再停留一阵。”
楼兰遗迹!梦境突然消散,晨曦的浅灰透过窗棂的玻璃在房间的地板上涂抹了淡淡的一层。
通往地下古城的道路漆黑残破,岁月沉淀在这里,还有悲哀和荒凉。距离上次开启大门有多久了?琅嬅边走边在思考。是和陈诺初遇的几个月,还是更久之前?有些细节已经从记忆中消失,在他承受来自智慧之神赐予的‘领域’之后。
琅嬅发现,自己和从前有了点儿不一样。这种改变虽然微小,却是根本性的——她在慢慢脱离对人类情感的感性认知,完全偏向理性的一面。曾经会让她动摇失态的某些东西,正在逐渐失去影响力,变得微不足道。
打开古城大门的一瞬,琅嬅开始怀疑那个梦境根本就不是梦。虽然黑暗和寂静一如既往,但是亡魂却消失了,偌大的遗迹变得空空荡荡,干净得仿佛落雪的原野。幽泽。琅嬅眯起眼睛,竭力搜寻着,她并未使用魂力探测,而是通过思想确定生灵。他在这里。琅嬅顿时沉默。
时间,也许稍微拖延一点儿,就能赶上一场好戏了。
“出来吧,幽泽,我知道你在等我。”当一切归于寂静的时候,琅嬅高声喊道。
“怎么发现我的?”一片影子突然拉长,就像从奶酪上掉下的碎末般脱离母体。它慢慢显出色彩,勾描出一个人的轮廓。
“这应该我来问你,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
无言的讪笑。地源一度王爵双手背在身后缓缓地靠近。“我想,你已经去掉了我留在白有苏身上的线,却没想到这根线会换主人。”
“很高明。”琅嬅冰冷地评价。“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没有。”少年挤出一个失望的表情,“不过你来了,可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吗?”
“我要说,我能听见你的声音,信吗?”
些许迟疑,琅嬅听见了轻微的磨牙声。“信。”
“既然知道答案,可以离开了吗?”
“嘻嘻,这么快就下逐客令?”幽泽微微垂下眼帘,“我可没在‘地脉’中如此驱赶不速之客。”
没有回答,琅嬅以冷漠应对。也许是觉察到了什么,她微微蹙眉。
“好了,最后一个问题。”幽泽表情冷沉,他手臂上的爪套在棋子的光辉下显出青铜色的光芒,“这下面,有什么?”
“一个你不会希望进去的地方。”琅嬅微笑,“当然,你执意前往也没关系。”
幽泽始终凝视着琅嬅的眼睛,一动不动。“骗我成为祭品,这种打算真是一箭双雕。”
“所以我才提醒你别去。这点上我没说谎,何来欺骗。”
难以名状的表情出现在幽泽脸上,先是愤怒,接着迅速平静下来,最后,他从腰间的口袋里取出一枚白色的晶石,递给琅嬅。“把它碾碎,就可以去除牵引线。”
“我如何信你?”琅嬅伸手接过晶石的瞬间,一丝细微的魂力迅速闪过。
“你也是这方面的高手,我骗不了你。”地源一度王爵依然在笑,“能够封锁这座古城,让亡魂留居其中,还会畏惧这点雕虫小技吗?”
破碎声在掌心响起,琅嬅将细雪般的尘末吹散开去。它落下的地方,岩石微微发光。
“我该走了。”幽泽礼貌地欠了欠身,“‘思想’的引导者,梦境随时恭候。”一个绿色的阵在他脚下扩散。顿时,幽泽孩童般的身形如同烛蜡融化,渗入地层。
琅嬅微微松了口气,她可不希望同地一爵发生冲突,尤其是在这个关键时刻。
魂力在脚下编织,如同金色藤蔓一般张开一扇穿透时空的门。希望没有迟到。她伸手推了进去,仿佛光线在水中微微闪烁,接着便脱离了古城遗迹。
新一轮的暴风雨席卷了整个西南大地,将大片土地笼罩在阴云之下。
琅嬅望着窗外的雨帘,担心更为糟糕的凝冻天气会随后到来。果不其然,第三天的中午,冬日向来晴朗的昆明也破天荒地下起了冻雨,到傍晚时分候,整个城市已经像呆在水晶棺材里的模型。
琅嬅漠然地走近镜子,她能看见镜中人回视的笑眼。那双清澈的猩红色眼眸,暗沉得如同凝固多时的血液。这是我的容貌,却也不是我的。她凝视着镜子里那个和她对视的,仿佛水仙花的人形。获得这个身体有多久了?五百年还是六百年?她有些记不清了。
时间没有在这具身体上留下丝毫痕迹,甚至是一丝细纹,光洁的皮肤在阳光下折射出云母般的光泽,它既不会衰败,也不会枯萎,然而背后的代价却是……
镜子里出现了一些忧郁的面孔,遮住了琅嬅的倒影,瞪着空洞的双眼,沉默地看着她,就像穿越了时间之井的幽灵。“一直在等我吗?”琅嬅伸出手,触及镜面,影子摇晃了一下,消失了,镜中人重新变成她自己。
她的手指拂过冰冷的镜面,和镜子里的影子完美地对接在一起。也许终有一天,我会将一切归还,包括这条命。
“琅嬅王爵。”悉索声自背后响起,“白银祭司需要见您。”
这么急?琅嬅微微迟疑,然后迅速恢复往常一贯的镇定果断。“还请引见。”
召见她的是右侧房间的女性,琅嬅已经知道她的真名——温妮尔。此刻,蓝色波涛正逐渐打破水晶内的平静,将层层盛放的涟漪布满整面石壁。
“一度王爵琅嬅,我命令你带着从自由云顶之下,王族葬祭室内,写有‘恩约’这个名字的圣瓶去魂塚,把它置于第七座峰柱顶端的祭台上,一天后将它带回来给我,不得有误。”
“是白银祭司。”琅嬅平静地聆听一切,绝不会将‘为什么’‘原因是’这类的词句放在嘴边,她清楚,白银祭司希望你知道的自然会说,那他们不说的,就是不可触碰的秘密。不过令她好奇的是这个名字,曾经数次出现。
因为已经被允许进入过,所以无需再开启正门,直接以棋子连通空间。数千个盛放心脏的瓶子层层叠叠累积在墙壁四周的石台上,被金色魂力照亮的瞬间似乎有幻影萦绕。恩约,有苏氏宗子,米兰城领主……找到你了,悲哀的神族双生子。琅嬅拿起盛有心脏的水晶瓶,用丝帛遮好。
进入再度魂塚需要白银祭司的许可,才不会受到处罚。当然,这个地方一直向琅嬅敞开大门,换句话说,这里也是曾经的‘楼兰’的一部分。只是在那次灾变中,被强行拉入湖底极渊,从此与世隔绝。更重要的是,这里藏匿着一枚黄金瞳孔——已经在古城的覆灭中破碎的那颗——它碎裂成十七枚碎片,每一枚都由一座巨大的人形石像遮掩。
第七峰柱。琅嬅站在出口处的石门前眺望。她的记忆中,这里还存在着另一个秘密,一个只铭刻于智者‘领域’的秘密,入口就在对面无面者空洞的大口中。它近在咫尺,却需要掩藏,只能化作脑海中的一颗流星,转瞬即逝。
祭台就在最为高大的那个巨像头顶,湮没在笼罩魂塚的层层雾霭之中。正八边形的隆起的石台中央,刻有一只瞳孔竖直的眼睛。琅嬅清楚,魂塚看似荒凉的景色之下,是无数被困于此的亡魂,它们受缚于隐藏此地的黄金瞳孔,无法离去。
把心脏带来,是为了让某个灵魂脱离瞳孔的挟制,获得自由吗?这个方法智者提过,并且有极强的针对性——带来的是谁的心,召唤的就是谁的灵魂,不必担心出错。恩约王子,都过去三千年了,你一直藏身于此?琅嬅揭去包裹圣瓶的丝布,把那小小的水晶放置在祭台中央。他们命我来找你,究竟为何?
灵魂何时进入心脏,不会被任何人知晓,这是属于灵魂创造者的秘密,就算白银祭司也无法确定。一切完毕后,琅嬅转身离去,答案会像白银祭司预言的那样出现,而自己只需要依命行事。
很快,另一件事印证了琅嬅的猜测。她从往来的白银使者口中,得知左侧房间内的男性在她之后,召见了二度王爵白辰微,命他独自前往深渊回廊在成都附近的外围。那是智者离开的方向。琅嬅漠然地把思想藏匿在深处。难道,你们也在打她的注意?她感到胸中疼痛。危险近在咫尺,而最安全的方式,就是装作一概不知。
时间如白驹过隙,很快,取回圣瓶的时刻就到了。当手指触碰瓶身的时候,琅嬅听见了其中的细语,就像雨丝落入草丛。是在哀叹,亦或是欣喜?她伸手抱紧了水晶瓶,呜咽渐渐止息。
返回地宫复命的并不只有她一人,白辰微早她一步来此,已经接受召见完毕。从这位二度王爵阴沉的脸色来看,似乎出师不利。他与琅嬅擦身而过,因她身披兜帽,白辰微并未认出她,只是举步前行。不对,白辰微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才会如此沮丧。
接见他的白银祭司换成了那位男祭司。“依照白银祭司的要求,将‘恩约’公子的圣瓶在魂塚的‘第七峰柱’上摆放了一天一夜。”
“你可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在取回圣瓶的时候。”白银祭司的声音如铜弦拨响。
他是什么意思?琅嬅目光凝练,“回白银祭司,风声,我听见瓶子在风中哀泣。”
长久的沉默,叫琅嬅掌心渗出汗珠,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终于,白银祭司打破沉默,低沉的声线打破房间近乎窒息的沉寂。“你很诚实,没有试图去获知逾越权限的秘密。把瓶子交给他们,就可以离开。”
“是,白银祭司。”
一旁的使者走上前来,接过瓶子。
“你可以离开了,一度王爵琅嬅。”白银祭司催促。琅嬅微微低头,像来时一样沉默地离开。
接下来一连数天,琅嬅都待在自己的秘密之所。很显然,如今整个西南魂术界都面临变革,甚至这点会蔓延至政局。为什么突然间会发生这么多事?智者离去,地源闯入,背叛叠出,三面设局……是我太过闭塞了吗?
幽泽。她想到了地源一度王爵。有时候,敌人亦是朋友,这两者可以自由转换。
那枚小巧的‘黄金源泉’依然躺在蟹屿螺洲的冥想室里。虽然从‘地脉’中采集了很多,但琅嬅只给自己留下这一枚,其余的全都给了白有苏。
幽泽在白有苏身上留下了线,会不会也在这上面布下了另一种线呢?琅嬅猜不透对方的天赋,总觉得那是种混合了梦境和空间的能力。
也许,“领域”可以帮忙。
行走于灵魂之境的感觉非常奇妙,因为现实中的一切都已经简化成黑白两色的平面,由无数细线编织而成,不受空间远近的限制。当意志锁定某个头脑的时候,便能立刻将自身与其拉近到面对面。在对方看来,就像是在梦中遇到了一个会向她提问的熟人。
只是,幽泽不是普通人。
他认出了琅嬅。
“怎么突然想到来找我?”那张不辨年龄的面孔上带着调侃的微笑。
“这应该由我来问你,为何屡次出入西南?”
笑意更浓,梦中的幽泽更像个顽劣的孩童。“如果我告诉你,这个世界的时间所剩无几,你相信吗?”
末日。琅嬅对这样的场景记忆犹新。元素因为魂力的消失而溃散,世界在混乱中分崩离析。“你怎么知道这些?”
“应该是你们的白银祭司爱说谎。在地源,这点早已不是秘密。你上次批评的残酷,就是我们为了平衡衰败作出的牺牲。但是……”他微微侧过头,似乎在聆听什么,“这点已渐渐变得微不足道,更多的魂力固化进物质中,成为不可流动的负面,死亡已经蚕食尽世界的生命。”
“你们在寻找出路?”琅嬅质问。
“您们难道不是吗?”幽泽反问。
“另外两个地域有什么动静?”琅嬅突转话题。
“想知道我的秘密?”幽泽笑起来,“拿什么来交换?”
他最想知道的是‘灵魂之石’和‘生命之阵’,但这两点我一个也不能告诉他。“你对什么感兴趣,只要我知晓的。”
“凝腥洞穴的位置。”
“可以。”
交流持续一夜,琅嬅从幽泽口中知道了一些可怕的事实:因为火源的禁忌实验,世界本身的平衡早在数十年前就已倾斜。首先表现出来的就是火源逐渐变得荒芜和无法适应居住,之后这种现象蔓延到了风源和地源。水源因为属性相对,是最迟受到影响的。
“死亡在蔓延。”幽泽表情严肃,“不仅仅是人,魂兽,还有世界本身。元素比以往更为集中和极端,它们因为黄金瞳孔的属性不断移位。在无法获得足够生命力的时候,魂力会加速固着于物质中,逐渐冷却成侵蚀万物的毒素。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梦境从未向我透露过这点。”
这是祭司遭受的最根本的惩罚,灵魂之主剥除了他们的生命,然后将他们的力量指向死亡,他们需要获得外界的生命力才能保证魂力的转换。
然而,通向自由的道路却必须打破平衡,无论哪种方法都是。
琅嬅没有透露自己这方面的所知,她清楚这些消息会加速世界的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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