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角声寒：下

半山腰和山脚下的景色相差甚远，不过走了千米的距离，天已经全黑了。

        与凡间不同，这里皓月当空却还能星河璀璨。

        萧芜和沧觉每走一步都是在跨越星辰，这些星星似乎触手可得，后来他们发现不是错觉，星星们真的越挨越近，直至扑面而来。

        “当心。”沧觉瞬间释放天海威压，星星们发出尖锐的哀嚎，凄厉的呼喊可以轻易撕碎凡人的灵魂；对仙人而言，星星的威力并非来自声光的挑战，而是来自时间的羁绊。

        它们能唤出仙人每一秒的记忆，能激发记忆中掩埋的情感，因而年岁越大的仙情感波动更大、所承受的压迫感越强。

        “沧觉仙尊的仙魂真的好强大，面对星辰混沌竟然无所畏惧！”学子们惊叹一片。

        “那是什么！”有学子惊呼出声，他舔了舔唇，“弯月变满月，满月伸异枝，异枝穿星辰，星辰戏白铃！”

        “叮铃”一声，萧芜手上的水光铃脱落，升到半空，直接被一颗颗星星抢了去。

        萧芜飞身上去夺，直接冲出了天海威压覆盖范围，瞬间四面八方的尖锐几乎吞没了她。

        “当心！”

        看到萧芜没有开启任何仙法就直面危险，学子们替她捏了一把汗。

        没想到萧芜气定神闲，丝毫不受混沌星辰的影响，纷纷疑惑：“这是为什么？有记忆的仙若不用仙法就一定会不适，而萧芜元君的表现就像，就像——”

        “就像没有记忆的人！”

        萧芜并非没有记忆，但她真的很平静，她的指尖追随着水光铃，视线追随着眼前的奔跳的星星。身体虽然只在这一方天地，识海却滑翔在六界，她冷漠的看着记忆中的每个人和每次遇见，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捉住了星星，将水光铃重新带到了手上。

        只在落下时，萧芜被月的异枝划伤了手，她在空中侧了身才避免身体其他部位受伤，然而衣裳却不能幸免，被划了许多裂口，肩部，手臂，腿侧……

        她顺手扯下一小片天幕作黑袍遮住身体，随后跌落在沧觉怀里，黑袍将二人圈在里面，肩部以下遮得严严实实。

        “叮叮咚咚”手腕上的白铃雀跃，萧芜的手一寸寸滑上沧觉的腰，对上沧觉焦灼的目光，她轻轻一笑：“别急，我是故意的。”

        沧觉于是没动，只捏造萧芜平安落下的假象，覆盖了数千米之外学子们的视线。

        萧芜抬手，皓腕白铃划过沧觉的脸颊，寒气和热气交织，从沧觉的脸和唇一路向下，“叮咚”“叮咚”伴随细微的裂帛声响，很快沧觉的前襟半开半合。

        萧芜完全没有收手的意图，白铃继续向下，沧觉率先承受不住了，他低低地哼出声，还是没敢动：“够了吗？”

        “还不够。”萧芜道。黑袍内，她破碎的衣裳与沧觉交缠在一起，二人的上半身反而还保持一点距离。

        她眉梢一挑，视线从沧觉的胸口移到脸上，“你要和我双修吗？”

        沧觉浑身一震，没等他反应过来，萧芜的右腿动了，作势就要缠上去。

        他慌乱之中终于攥住萧芜的小腿：“别在这里。”

        他声线喑哑，身体紧绷，情愫如潮，聚集在原本波澜不惊的深邃眼眸里。他隐忍，他抗拒，他妥协，眼看浪潮就要溢出来。

        萧芜仿佛捉弄成功了一样，嘴角的笑越来越大，沧觉不明所以，只听萧芜又道：“就是现在。”

        忽然，沧觉背部受创，一阵疾风扫来，沧觉余光扫到点缀蓝银的白袍，紧接着就是磅礴的剑气，是白濯！

        沧觉本能护住萧芜，承受了后背的疼痛。

        就如同刚刚沧觉兽护玉一样，哪怕黑袍禁锢了沧觉的手脚，哪怕只守不攻，这一瞬他也没想过放开怀中的人。

        不过，白濯本身也不是冲着萧芜，他的剑又急又烈。

        在千钧一发之际，萧芜伸腿，这腿却不柔软，而是充满力量，她用力蹬向沧觉。

        她一点也不在乎他的维护，她迫不及待想要分开！

        “刺啦”这一小片天幕破裂。两人的身体不再亲密无间，萧芜整理衣物的间隙，盯着沧觉的眼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别当真，只是利用。”

        这句话本该不带感情，只是陈述事实。利用沧觉来测试白濯的心意，这是计划中的一环。

        但萧芜的声音抑扬顿挫，带着玩弄。她内心滋生的阴暗暴露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萧芜想看到沧觉的错愕与受伤，想看他会不会痛苦。

        她竟然妄想同时试探两个人。

        萧芜不放过沧觉脸上的表情。可惜沧觉垂眸，没什么表情，修长的手指动了动，忽然长刀出鞘，不发一言，直接投入和白濯的战斗。

        楠栖则来到萧芜身边，按住她的肩膀，脸色不是很好看，直接将她的衣服捏诀恢复完整。

        “姑姑。”萧芜掸了掸衣角，“你应该高兴，白濯此时的剑法可不似平常那么稳妥。”

        “我也听到了，你说要和沧觉双——”楠栖沉声，“你是认真的？”

        “噗嗤——姑姑，你往日频繁在蚀谷别庄‘招贤纳士’，竟然连我这一举动是真是假也分不出？”萧芜讽刺楠栖，她以往找了那么多懂风情之人来潜移默化萧芜的心性，而楠栖本人却没多少长进。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萧芜清楚地记得，白濯在漫境中同意了与自己双修。漫境仅会塑造虚假的外在条件与假设，却不会左右人心，这意味着白濯做的选择是随心意。白濯能在漫境里爱上萧芜，在现实中也必然会，只是缺乏合适的时机。漫境就像一个实验，也像定心丸给予了萧芜勇气和信心。

        今日，她就在创造这个时机。在仙法展示阶段，她用蚀心勾起了白濯的情，又用“双修”引出了白濯的记忆。

        更何况，她这句话还是对另一个人说的。对于认真而较真的白濯，这足以激起他的情绪。当然，萧芜也是在赌，不过她赌对了。

        “姑姑，那我就先走一步。”萧芜摇了摇手中的月亮晶石，俏皮地飞向了后面的路。

        原来半山腰的星辰混沌不仅是两条线的交点，同时也能获取打开山顶仙器禁制的钥匙——月亮晶石。

        楠栖不会阻拦萧芜的离开。既然萧芜手握钥匙，下一个交点处白濯必然会与她发生正面接触，毕竟白濯认真对待每一场斗法，不可能放水。

        萧芜走后，沧觉和白濯停手。

        “这两人真是一点都没变。”楠栖在一旁冷眼看着。

        白濯的声音仍然温和：“天海以外的事，沧觉仙尊无需挂心。”

        “白濯，你该早些确认自己的心意，有便有，没有便没有。”沧觉不客气道。

        白濯换了话题：“你的仙法似乎精进了，但——”白濯不习惯直接点明别人的缺陷，他想说的是，沧觉兽本应该有强大的形体，应该能抵抗大部分物理攻击，而如今看起来这一能力却在下降。

        沧觉就直接很多：“不是我的仙法精进了，而是你，白濯，这三万年来仙魂竟然止步不前，技巧的提升很快就要遮掩不住这一点了——这，不像你。”最后这句话，沧觉是真心实意，他了解白濯有多么执着仙术，怎会容忍仙魂停滞，所以白濯究竟怎么了？

        白濯不愿说，沧觉也就不再继续问，他的关怀到此为止，如同二人之间的关系，淡如水。

        既然萧芜已经率先拿到了月亮晶石，剩下三人也就没有必要在半山腰浪费时间，沧觉飞向既定路线，发现萧芜在路边等他。

        沧觉看也没看萧芜一眼，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稳步前行。萧芜不愿看到沧觉满是裂纹的狼藉后背，她快走几步，走到沧觉前面。两人之间的气氛僵持到了极点。

        不过很快就要到山顶了。终于，他们踏入最后聚合点。

        前方立着白濯和楠栖，楠栖率先开口：“为了增加教学意义和观赏性，我们不如各司其职，既然我和萧芜元君都是蚀谷出身，就在战斗中以疗伤为主吧。”

        面对楠栖的提议，沧觉和白濯没有异议。

        “囊中之物怎会拱手让人？”反而是萧芜不同意，她不愿意损失自己的战斗力退居二线，周围的气温骤然升高。

        谈判破裂，白濯果然不会手软，他立在那里没动，召唤长剑，锋利的剑直直向萧芜刺去。即使沧觉知道白濯下手有轻重，此刻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第一下，他拦住了。可是这剑有灵性，不取得月亮晶石不罢休，于是见缝插针，一直跟在萧芜后面。

        萧芜逗弄了这剑几回，便失了耐心，一个翻身腾空跃起，直接来到白濯身边。

        那剑追的晕头转向，差点刺到白濯，面临正主后它失了威风，垂头丧气，在空中嗡嗡作响。

        萧芜握着月亮晶石，在白濯耳边说：“它是我的，也是你的。”

        萧芜捉住空中的剑，指尖扣了两下剑身，将月亮晶石和剑递到白濯面前，紧接着她又补充道：“最终的路，还是要我们一起走。”

        萧芜给了楠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楠栖果然脸色难看。

        萧芜太清楚楠栖打的是什么主意。作为蚀谷元老，楠栖可以救人如春风化雨，亦可以杀人于无形。若是真的让楠栖为白濯在战时疗伤，以她对白濯的恨，她必然会在白濯体内种毒，并且能做到不被任何人发现。

        萧芜是在避免这种情况发生。然而除了楠栖，其余两人则误会成了别的意思。萧芜无所谓，误会更好。

        趁着沧觉愣住的瞬间，萧芜直接施法缠住楠栖和沧觉。白濯竟然没拒绝，他默认了。

        于是现在萧芜和白濯成了队友，白濯无奈地看了一眼萧芜，甚至还抬手将她刚刚施的困缚仙法加强了。

        沧觉和楠栖被困得死死的，不是因为这仙法有多强，而是他们失去了争取的心。楠栖是心累后的放任，左右不能给白濯种毒了，不如让白濯和萧芜单独相处；沧觉则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正在默默地修复身体的伤痕。

        另一边，白濯和萧芜很快来到了终点，他们要做的是在楠栖和沧觉赶来之前打开仙气的禁制。这没什么难的，各种仙术——无论刁钻的冷门的，白濯都信手拈来，结合月亮晶石，禁制很快打开。

        仙器也露出了真面目。

        通体乌黑，精致的花纹容纳了岁月的重量，无烬鞭！是那根萧芜在漫境里看到的、属于归去山的无烬鞭！

        鞭子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在空中漂流，好巧不巧选择了最通天地灵气的主人——萧芜。

        就在萧芜摩挲手中短鞭时，忽然狂风大作，天地大变，满目疮痍。

        这是仙魔大战的现场还原！

        当年，沧觉和楠栖被魔族拖住，堵在路上，正对应了现在的场景，只有白濯和萧芜在场。

        萧芜的身边顿时出现无数魔影，这些都是虚构的景象，也有一定杀伤力。但毕竟是模拟现场供学子们学习，因而以展示经典招式为主，萧芜应付起来并不吃力，她将蚀谷的招式游刃有余地使出，做足了观赏的效果。

        不远处，白濯正与魔尊留泉的虚影缠斗。

        慢慢的，萧芜身边的魔影越来越多，果不其然，同萧芜之前在白濯的梦里看到情况一模一样，白濯用剑挡住魔尊，自己则来解救同门。

        紧接着是知言的死，和留泉的狂怒。

        萧芜终于知道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就在楠栖赶到前不久，白濯一鞭劈穿了魔尊的身体。

        魔尊煞气重，被白濯如此纯正的仙气伤到要害，活不成了。

        而她，萧芜，是递鞭子的人。

        也由于分神给白濯抛去了无烬鞭，萧芜被数道魔影啃食，也活不成了。

        沧觉断后，楠栖先行，此时她堪堪来到现场，只来得及看到魔尊黯淡的唇，还有奄奄一息的萧芜。

        这都是假的，没有人真的受伤。可这却又是三万年前真实发生的，原来魔尊不是楠栖杀的，白濯才是给魔尊致命一击的人，药蚀仙尊也从中协助。

        为了还原当年的场景，此时，楠栖应该掏出魔尊的内丹。

        她看着萧芜，仿佛重新看到了药蚀——那个她如此珍视的女人，即将逝去。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楠栖瞳孔收缩，终究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她的手掌一点点没入虚影。

        就在这时，魔尊一把扯过楠栖的肩，本应该是虚影的魔尊形象突然变得清晰了起来：

        不是魔尊留泉，竟是魔尊重冥！他乔装打扮混入了此次仙法展示课堂。

        重冥紫黑色的唇角一勾，贴着楠栖的脸道：“这么多年了，你过得好吗？”

        “娘。”

        还没等楠栖反应过来，魔影破碎化为风，留泉全身而退，他潜入仿佛只是为了认亲，不，是威胁。

        楠栖干涸的眼涌出了泪。

        她怎会过得好？留泉，那个被她亲手掏空内丹的人，那个满怀期待布置新房的人，那个早就与她孕育后代的人夜夜入梦折磨她，现实中却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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