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替身（二）

奈绪真的受够了。

        曾经，她也是有想过，父亲其实内心里面是爱着她的，就像是每次她难受时妈妈说的一样。

        “你是他的女儿，他怎么可能不爱你呢？”

        妈妈对她说谎了……这是她用了十多年才弄明白的事情。

        甚至，她根本就不是因为爱而降临的，她不是在父亲的期待中到来的，只是避孕失败的产物而已。只是因为她到来了，所以就生了下来……她出生的原因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那就这样吧……既然你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喜欢你了，我们各自当陌生人。稍微长大了一点的奈绪是这样想的，就像是赌气一样幼稚。

        可是，大人就是这样双标的生物啊，只能他不喜欢你，不能你不喜欢他。

        那个时候的她还小，小到都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和想法，看着他的时候，眼睛、表情、态度等都在明明白白地表达着自己的生气和讨厌。

        “我生你养你，结果你就是用这种方法回报给我的吗？你怎么是这种人啊？”那个人直接给了她一巴掌。

        那时候她太小了，而巴掌的力气又太大，大得她直接被打翻，脸颊刻在了一旁的桌角上，皮肤被磨掉了一大块，连带着牙齿也被桌角给撞了两颗下来。血从断牙的地方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填满她的口腔，因为她嘴唇死咬着不肯出声，所以她只能不断地将血咽下去。

        那一年她七岁，第一次知道原来血是能够源源不断流出来的。

        还有人不了解实情，就匆匆忙忙地高举着爱与正义的旗帜，自以为是在维护别人家庭的和睦，自以为是在劝解不懂事的叛逆小孩，用带着责备的、高高在上的语气给她“讲道理”：“我明白你的感觉，是你爸爸的有些行为伤害到你了吧。但是谁不会犯错误呢？你自己也做不到的对不对。而且你爸爸也不是故意的，你要懂事一点，多理解一下你爸爸。他也不容易啊，不能别人稍微不顺着自己就这样啊。他肯定是爱你的，你不要胡思乱想。”

        连实际情况都不曾了解，就这样滔滔不绝地把自己知道的大道理一股脑地倒出来，根本就是在乱扣帽子。然而对方却还觉得你不懂他的良苦用心，不能沟通。

        恶心得让人想吐。

        还他爱我……

        他养的狗在向他摇尾巴的时候都能够得到回应，而她身为他的女儿，得到的只有被泼过来的一杯滚烫的咖啡，以及一句：你是在企图绑架我的行为吗？

        那块烫伤至今都还留在她的额角。如果不是她那个时候矮，咖啡是从上面淋下来而不是从正面泼过来的话，她现在说不定已经瞎了。

        这个样子！这个样子你说他爱我？

        哦，还有人是这样斥责她的：“不要觉得父母的付出是理所当然的，不要觉得别人就应该爱你。父母又不欠你什么，凭什么就要被你啃肉吸血啊？”

        说得她曾经渴求他施舍的不要伤害是需要剜掉他所有的肉一样，说得她好像是在道德绑架要求他替她去死一样……都不管号是否对得上，就急匆匆地要把她按入座了。

        ……她是真的受够了啊。

        阿苑轻声问：“奈绪，你没事吧，到底怎么了？你慢慢跟我说。”

        第一句话是“我父亲是黑手党”，第二句话是“我受够了”……奈绪的语言已经有些混乱了，前言不搭后语的，显然是因为情绪不稳定。

        “阿苑……我受够了……”她又重复了那个词。她累极了的样子，低垂着头，两肩微塌，双手交叠抵住自己低垂的额头。她一向挺直的脊背此刻也垮了。

        她的下一句话让阿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说：“那个人出轨了，第三者怀孕了找上了门来……”

        那个第三者也是个蠢货，真的以为那个人会负起责任来吗？那个人就不知道“责任”两个字该怎么写！他就只会这样要求别人，而自己应当负起的责任对于他来说就是绑架！

        奈绪的声音就像是溺水之人痛苦的□□：“妈妈因此被气得哮喘病犯了……明明通过之前的治疗已经没有再犯过了，这次却、却差点因为窒息而死了。”

        阿苑：“……”

        阿昭忍不住爆粗口了。

        “我去质问他……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去质问他，我问他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阿苑摇摇头。

        “呵、呵呵……”奈绪按着额头笑了出来，眼睛中没有却一点笑意。她模仿着他的语气，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说：“他说，‘怎么？她自己犯病的你也要怪在我头上来吗？’”

        她妈妈差点就死了啊！他的女儿流着泪这样问他的啊！结果得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她受够了！她受够这个人了！她真的受够了！

        她要让妈妈跟这个混账离婚，然后……让他付出代价。

        她看着阿苑……你对此是怎么想的呢？你觉得我该不该这么“偏激”？

        “这是什么混账东西啊？！”阿昭太过于震惊愤怒，以至于直接蹦了出来还爆了粗口。

        阿苑有些怔忡。时隔多久了……阿昭她再一次走到这个世界中来了，不是被迫的而是凭借自己的意志。

        奈绪也被她吓得愣了一下，散发着黑泥的状态被打断，有些呆呆地看着她。

        阿昭：“要不，让你妈妈跟他离婚，离他远远的，免得被这样恶心。”

        ……

        “只不过是犯了个错误而已，而且他不是让她走了吗？就不要紧咬着不放了。”

        “哪里有孩子劝自己父母离婚的啊？”

        “不至于这样吧……有些事情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你爸爸虽然对不起你妈妈，但是他还是爱你的啊，你这样做会让他伤心的。”

        “不能因为你自己跟父亲的关系不好，就撺掇着你妈妈离婚吧。”

        “再说了，不管之前怎么样，你妈妈最终不也没事吗？”

        ……

        奈绪需要的不是讲爱与和平以及宽恕的大道理。

        她需要的是在这样让人窒息的情绪将她压垮前，有人愿意陪她将其发泄出来而已，需要的是在被人按着头要求理解与宽恕的时候，有人说“我支持你”而已。她需要的只是别人的理解，甚至，只是静静地听着她说话就足够了。

        只不过面前的人是她看着从十六岁磕磕绊绊长到十九岁的人，她很容易就共情进去，陷入到奈绪的愤怒与痛苦之中……所以才会这样激动。

        她也意识到了，奈绪已经受够了，已经无法再与她父亲共同生活……她其实内心里面就是希望她妈妈离婚的。

        阿昭：“如果协议离婚不行的话就走诉讼的途径，而且你们最好搬出去住，在开庭前都不要跟他见面，开庭的时候也记得多带些人陪同……对了，你的钱够安顿你们两个人吗？我还有些私人的存款可以借给你们。”

        奈绪整个人开始颤抖起来。

        ……

        “虽然他做的那些事让你委屈了，但是报复什么的……不至于吧。”

        “怎么说他也是你的父亲啊……这样做是不是太狠了些。”

        “那个人，闹着让她妈妈离婚……他父亲养她都养出仇来了。对她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这样，多半是个自私自利、天生没有心的。”

        “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不要冲动，毕竟是您的父亲啊，以后后悔的话……”

        那些自以为是的话在她的脑子里面“嗡嗡嗡”地响，就像是要把她的大脑搅成浆一样。

        ……

        阿昭想起了那个十六岁时浑身是伤的那个奈绪，缩在医院都病床上，埋着头不敢跟她对上视线，却又偷偷从缝隙中看她的样子。想起来奈绪因为小时候被父亲打断过手臂，到现在手臂稍微被冻着点，就会从骨子里面发疼。又回想起以前奈绪偶尔提起的、她父亲留给她的那些阴影。再看看现在的奈绪，现在脊梁都塌下来一般都样子。

        越想越气！

        阿昭：“好气啊！冷暴力、虐待、出轨……干了这些事情的人居然一点代价都不用付。就不能让他也尝尝被虐待的滋味吗？就不能套麻袋狠狠地打他一顿吗？”

        阿苑：「不能吧……刚刚奈绪不是说了吗，她父亲是黑手党。」

        “啊、我忘记了，你刚刚说过他是黑手党……”阿昭蔫了。

        这样的话可能连离婚都成问题的吧。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不让对方找到……实在不行也可以委托武装侦探社找到他父亲的犯罪证据然后把人给送进去。

        难道，这就是奈绪选择在武装侦探社见面的原因？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奈绪说：“阿苑……阿苑不觉得我偏激吗？毕竟他是我的父亲，阿苑不劝我原谅吗？”

        阿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画皮的短篇小说。

        小说的主角名叫出云，拥有美丽的外表但是内里却已经腐烂。她为了吸食一名少年的生命而伪装成柔弱的普通少女而接近他，但是她却在相处的过程中渐渐爱上了那名少年，遂放弃害他性命的想法，转而是想要与其永远在一起。

        但是她知道自己光鲜外表下是怎样烂掉了的内里，所以在面对少年时总是忍不住自卑，总是忍不住幻想如果少年知晓她的原貌会怎么样。

        因为没有吸食少年的生命，她的皮囊也渐渐地维持不住光鲜的样子，她深知这样下去她要么坚持不住最终在少年面前暴露出怪物的样子，要么在这之前离开少年。

        但是她深深眷恋着少年，总是忍不住一拖再拖。

        后来她腐烂到已经快要保持不住人形了，在结束这段生活离开少年前，她忍不住还是问出那一句一直埋藏在心中的话：“你是真的喜欢我而不是同情吗？如果我是一个内里腐烂了的怪物你还会喜欢我吗？”

        少年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你的。”

        于是，出云将自己剖开，将自己发烂发臭的内里展示在少年的面前。

        阿苑：[奈绪她……]

        现在的奈绪给她们的感觉就像是那个出云，陷于自卑之中，被心中的痛苦逼得快要孤注一掷毁灭自己了。

        “让我想想……”阿昭这样说道。

        她不是什么伶牙俐齿的人。即使是在笔记本上敲字符，能够边敲边思考的时候，她都需要反复打磨语句才能将自己脑海中的想法给表述出来。

        在这样对话的时候，留给她思考的时间更少了，她得想想怎么才能够将自己的意思完整无偏差地表达出来。

        奈绪的表情更加不安了。

        这一刻她不仅仅是有些像出云，而是直接与她重合了。她现在正将自己的腹腔一点点地撕开，将腐烂的内脏捣鼓给少年看，将其扯出来展示：看啊，我其实是这个样子的。然后，她将那把剖开自己的刀子交到了少年的手中。

        她是在自毁，但与此同时也在求救。她将真实的自己以及毁灭自己的权力交到对方的手上，坐等着法锤的敲响。

        这样腐烂而卑劣的我，能够让你拯救吗？

        阿昭：“奈绪，我觉得我说不出让你宽恕原谅他的话。”

        被冷暴力的人、被虐待的人、生活被搅得一团糟的人……会怨恨是再正常不过了。

        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让受害者大度和宽恕，也没有资格要求受害者必须是纯白无暇的。凭什么那个人把滚烫的咖啡倒奈绪头上的时候不觉得残忍，现在在奈绪说出“受够了”的时候说她偏激？

        而且，身上带着伤缩在病床的奈绪、按着额头上的烫伤装作不在意的奈绪、说着“我受够了”的就像是被逼到了悬崖上的奈绪……她没有办法对着她们说出让她们原谅的话来。

        阿昭：“会愤怒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如果我是奈绪的话，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而且感觉现在的奈绪已经濒临崩坏了。这份怒火不发泄出来，被强摁进去的话，只会把她自己点燃的吧。

        阿昭：“现在奈绪可以尽情发泄的。”

        奈绪突然“腾”地一下站起来，绕过了桌子，然后扑过来抱住了她。就像是触碰到了开关，她褪去了之前的一切，就像是个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了出来。

        “心狠……”

        “毕竟是你父亲……”

        “过于偏激……”

        都给我闭嘴吧！我的事情轮得到你们来指手画脚吗？！

        这一刻一直萦绕在她耳边的，要把她压垮的魔咒终于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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