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钟太尉府。

        夜色已深，雨应该是自己都下累了，消停了一阵，可天气依旧潮湿，尤其是在夜晚，水汽和寒气都令人不适。

        钟太尉门卫无奈地看着久站在门口的小姑娘，“姑娘，我家老爷今天真的不见人，不是我骗你，刚刚宣王殿下来过，我家老爷都没见，姑娘还是回去吧，好不好？”

        小姑娘不为所动，声音轻柔，以恳求的语气，“这位大哥，帮我把这个交给钟太尉吧，他会见我的。”

        小姑娘递上来的东西，是一个空白信封，上面什么都没有写，也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

        她已递上来多次，门卫实在是没见过这么执拗的小姑娘，深深叹了一口气：

        “姑娘，你还是回去吧，或者改天再来，算大哥求你。”

        谁知小姑娘突然委屈得要哭出来，言语间已是哀求，“大哥我求你了，帮我递给钟太尉吧。”

        那门卫突然觉得小姑娘执拗至此，若不帮他递给钟太尉，这夜深露重的小姑娘能在这站一夜。

        可是当他把东西递到钟太尉手上的那一刻，他立刻就后悔了。

        因为钟太尉拆开信封看到里面的东西，表情立刻阴沉下来，转而是盛怒，竟将整个书案都掀翻。

        只见他好一阵才缓过来，“你说外面有个小姑娘？叫她进来吧。我到前厅会客。”

        门卫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去请门口的小姑娘，门卫也不知道小姑娘到底清不清楚状况，还是刚刚确实是胸有成竹，知道钟太尉一定会见她。

        乔曦禾被门卫引到了钟府的前厅，钟太尉坐在那等着她，见她前来，道，“外面露重，冷不冷？喝口热茶暖暖吧，我命人放了糖的，不苦。”

        “谢谢。”乔曦禾轻声道谢，端起热茶喝了一口，热茶确能趋寒暖身。

        “姑娘来找我，所为何事啊？”钟太尉终于开口问。

        “我想求钟太尉，放过我爹爹。”乔曦禾如实相告。

        钟太尉笑道，“姑娘说笑了，能治你爹爹的罪的是国家律法，不是我。”

        “人所归者天所与，人所畔者天所去。律法在人心面前，有时也毫无用处。若钟太尉执意要陷爹爹于死地，那这些书信便会传便灵城，甚至传便整个齐国，到时候钟太尉能将自己解释清楚吗？”

        乔曦禾此言虽是威胁，却说得平静，态度也是恭谦的。若是忽略她说的内容，则是完全听不出这里面的剑拔弩张。

        钟太尉沉默了好一会，忽然道，“姑娘，你大可以直接这么做，为何还要来求我？”

        乔曦禾娓娓道来，倒是十分真诚，“此事已经闹得很大，如果再添一把火，恐怕会时局动荡，人心不稳，那样子就算救出了我爹爹，世道不安，我们又如何周全自己？我还是希望能各退一步，我不点这把火，钟太尉放了我爹爹。”

        钟太尉盯着乔曦禾，眼中似有赞赏，但更多的是惘然。他思索了良久，突然道，“抱歉姑娘，我刚刚想到有几件公务没有处理完，你稍等一下。”随后自顾自走进了书房。

        大约两刻钟之后，钟太尉才从书房里走出来，道，“姑娘刚刚说得不对，我看姑娘像是念了不少书，可知道‘法之不行，自上犯之’？”

        乔曦禾脱口而出，“此言出自《商君列传》，讲的是当时的太子触犯了商君的新法，商君认为，律法不能推行，是因为高位者触犯它。”乔曦禾抬眼直视钟太尉，“可是我爹爹是冤枉的，他没有徇私，更没有枉法。就算要治罪，他也只是没有发现自己拟的征辟名册被悄悄改了，最多只是失察，按律法，我爹爹根本不应该被关在廷尉司。”

        她这话说得平缓，却也严肃，钟太尉终于在这个小姑娘身上感受到很微弱的戾气。这个小姑娘从进门就让他刮目相看，毕竟是面对要置自己父亲于死地的人，她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诧异。

        钟太尉只道，“姑娘，我说的不是你爹爹，我说的是，既然已有了证据证明我构陷同僚，那在廷尉司的，应该是我，我会带着这封信，去投案。”

        见如此镇定的小姑娘终于征住，露出疑惑之色，她手指轻微幅度地摩挲着，若有所思，钟太尉只笑道，“姑娘愿意随我去廷尉司投案吗？把这封信交给覃廷尉。”

        小姑娘没有答应，似乎不为所动，钟太尉又道，“反正你手里还有那么多信，陪我走一趟又如何呢？我看姑娘像是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不如路上慢慢想？”

        “好。”小姑娘虽不解他意在何为，却也应下来。

        钟太尉转身去叫了两辆马车，并特意给乔曦禾要了一个手炉，并道，“春寒未定，姑娘带上吧。”

        两辆马车来到了廷尉司门前，钟太尉缓缓下车，守卫见了他，赶紧前去通报。

        乔曦禾也下了马车，依旧怔怔地看着钟太尉，钟太尉知她还没想明白，笑着看她，“姑娘，那个木朗若真是我的人，怎么会留有书信？”

        见乔曦禾仿佛明白了什么，钟太尉吩咐了来时的马车送乔曦禾回家，想了想又补充道，“你父亲的书法是真的好，藏露张弛之间，风骨尽显。他书的《惜誓》，我一直收藏着，当真是绝世佳作。”

        言罢他转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马车夫并没有搞清楚状况，只是钟太尉交代了要把小姑娘送回去，便问小姑娘家在哪里。却只见小姑娘似是惊惧，颤抖地哭出声来，也不理会他，只独自跑开了。

        乔曦禾跑得很快，她似乎要躲避什么，可是终究无处可逃。她现在只想回家，回家找母亲和姐姐，可她不敢，这么多天积攒在她心中的疑惑终于解开，可是结果却是她不愿意相信的。

        她多么希望这些天的事情只是一场梦，梦醒了雨停了，大雾散去，一切都没发生过，爹爹还是慈爱的爹爹，姐姐和子城哥哥恩爱，等着吉日成亲，可以白头偕老。

        乔曦禾边哭边跑，一口气根本上不来。她现在真的只想回家，躲到家里，可她不能。雨又开始下，只一会，便从微微细雨下成大雨，走在雨中便能感受到雨水打在身上的重量。

        乔曦禾不知觉便到了阙初的住处，阙初和云婉兮都还没休息，开门后见乔曦禾浑身湿透，惊慌失措，哭得失声，夫妇二人都慌张起来，云婉兮一面赶紧取来毯子把乔曦禾盖在身上，把她揽在怀里轻声安慰她，一面让阙初去把炉子点上让乔曦禾烤火，又嘱咐阙初去烧姜糖水，一时之间，手忙脚乱。

        过了许久，阙初把姜糖水端给乔曦禾，云婉兮嘱咐她烫，她端着小啜了一口，才慢慢喝了小半碗。

        云婉兮言语温柔，关切地哄道，“禾儿，能告诉师母发生了什么吗？”

        乔曦禾似乎心神未定，哽咽道，“师母，如果一个人无知且无畏，他就该死吗？”

        阙初听得此言一愣，半天摸不着头脑，云婉兮也思索良久，终于才试探道，“禾儿说的是王子城吗？”

        阙初听得此言，心想也只能是王子诚了，这个王子诚竟然能觉得自己的那点才华值得伯乐推举，此等不自知，便是无知，知道自己未来的岳丈在尚书令这个位置上坐着，最怕瓜田李下，却还敢接受那位木世伯的“好意”，这便是无畏了。

        然而阙初还是想不清楚乔曦禾为何有此一问，世道如此，乔平何等无辜，都还在廷尉司关着呢，王子诚并不算纯粹的无辜，阙初还是想不通乔曦禾怎么突然因王子诚崩溃至此。

        倒是云婉兮沉思了一会，心中震惊，却也只能抛出一个近乎不可能的猜测，“禾儿，难道你的意思是说，王子城这件事，你爹爹是知道的？或者是，是你爹爹布的局？禾儿，师娘乱猜的，不要怪师娘，”

        云婉兮禾阙初都在等着一个否定的答案，谁知道乔曦禾在云婉兮怀里，轻轻地点了点头。

        阙初和云婉兮夫妇二人面面相觑。

        阙初确实从未想到这个可能，虽然这可以解释整件事所有不合理的地方。乔平多么谨慎一个人，竟然能让手下人悄悄加名而未察觉，阙初原本只能解释为忙中出了纰漏，现在看来，故意为之，显然更为合理。

        还有那些书信，出现得如此之巧，原本阙初也只能勉强解释为他和乔曦禾运气好，那位木世伯刚巧留下了这么完整的证据，现在看来，这位木世伯到底是谁安排的都说不定，也许是皇帝，也许是乔平，也许就是他们一起安排的，无论哪种可能，乔平都是知道的。

        阙初和乔曦禾之所以都没有想到这些，并不是不觉得事情蹊跷，而是认为乔平绝无可能会做局把王子诚当死棋。

        贿赂中正官，篡改征辟名单这种事世家干多了，也许就是因为习以为常，王子诚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然而摆到台面上，重则死罪，最轻也是流刑。

        这个局摆得多漂亮啊，把钟太尉都给套进去了。钟太尉不仅要让宣王下发他那版的名册。还被拿到了构陷同僚的把柄，若在谈判桌上，这便是无中生有，做个局便平白增添了自己的筹码，最后目的达到，大胜而归。

        这个代价仅仅是王子诚一个人而已。

        可是真的能称为仅仅吗？阙初忽然感到可怕，他这个好友居然能算计自己的女婿，乔柔嘉和王子诚的感情一向很好，婚期在即，所有人都觉得这桩婚事板上钉钉，这情分已经是一家人了。

        也许就是因为王子诚和乔平如此关系，钟太尉没想到乔平能以把王子诚当死棋的方式，在他摆下的棋局之下，反过来摆了钟太尉一道，把他套进去。

        就连阙初都不觉得乔平会这么干。

        可他就是这么做了。

        阙初看着被云婉兮揽到怀里的乔曦禾，心中难过。也难怪她奔溃至此，要她怎么接受自己的爹爹把姐姐心爱之人置之死地呢？

        何况那王子城虽有万般不是，但终归也罪不至死。

        云婉兮唤了人去乔府说乔曦禾今晚在这边歇下，又温声对乔曦禾到，“回到家中不要跟你姐姐说这些事，她接受不了的。”

        乔曦禾点点头，却问出了另一个问题，“师母，如果一个人有颠覆日月的能力，他会做吗？”

        这个问题云婉兮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她只能轻声哄着乔曦禾别怕，看她在自己怀里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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