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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亭山。

        宣王傅展理了一夜的事务,精神也开始紧张,愈加理解了周宴为什么枕戈待旦,不敢安眠。

        周宴每天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与燕国争生死的时间,还要想办法周全各地方世家的势力,以保证粮草,兵械,军马的供应正常。

        雨下得大,大雾四起。宣王傅展感受到窗外有明显的亮光透进来的时候,便知已经不早了。他想闭眼休息一会,却看见门外有人进来

        ——是周宴。

        “予安你可回来了,担心死我了。”傅展连忙起身相迎。

        周宴轻轻咬着嘴唇,抓着傅展的手,低声对傅展道,“兄长,有没有伤药,好疼。”

        周宴可以忍着鞭伤的疼痛讲一夜,可是见到亲近的兄长还是忍不住。

        傅展慌乱起来,迅速打量了周宴,“予安,你摔伤了?”

        “没有,是鞭伤。”周宴低着声解释。

        傅展立刻反应过来,“父皇召你进宫了?他……他罚你了?”

        周宴轻轻点了点头,轻轻将抖蓬解下,傅展看到他后背赫然有三道鞭痕,虽然伤口的血已经凝固,却还是触目惊心。

        傅展看着着急,他连连摇头,只道,“不行!这件事是我的主意,怎么可以让你代我受过!我现在就进宫,我要跟父皇说清楚,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兄长……”周宴把傅展的手握得更紧,笑道,“这打都打了,兄长现在进宫,难道要让陛下也罚兄长一次吗?何况这事就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关心乔曦禾,关心则乱,乱中出错,陛下是知道的。”

        这似乎还是没有说动傅展,周宴轻轻晃了一下,傅展以为他疼得站不稳,赶紧用另一只手扶助他。

        “兄长,真的很疼,你先去帮我找伤药吧,好不好。”

        傅展看他这个的样子,赶紧扶他趴下,寻来伤药给他处理伤口。伤口和衣服粘在一起,傅展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撕开,周宴疼得冷汗直冒。

        傅展心疼,心中抱怨父亲怎能下这么重的手,手上动作更轻,但是伤口还是因为他将衣服撕开而开裂又流出鲜血来,周宴疼得发抖,咬着唇没有说什么。

        傅展一点点地慢慢处理伤口,他处理得极细致,过了许久才发现周宴不知是太疼还是太累,竟然睡着了。

        傅展差人去告假,说自己身体不适没法上朝,便坐在一旁守着周宴。

        周宴睡得并不安稳,傅展轻轻握着他的手,坐在一旁。

        周宴不在廷尉司,皇帝不用在世家和此次起兵之间选择,便没有必要辍朝拖延此案了。

        傅展心里担心乔尚书的事情,这已经是乔尚书被关进廷尉司的第四天。他的父亲对周宴下手这么狠,可见真的如周宴所说,有意要做成铁案。

        这个结果,傅展无法接受,门外连连绵绵的雨,好像从来没有尽头。

        周宴其实也无法接受,他此时虽是在疲倦,已在浅梦之中,但意识还停留在乔曦禾的事情上。

        周宴对乔平的事情纠结不下,却也想不到办法了。

        忽然他朦胧之间周宴感受到宁子卿推门进来,向傅展轻声汇报消息。

        那个消息直接让周宴从浅梦中醒来。

        这个消息是——早朝之时钟太尉请了旨意去了廷尉司,谁曾想廷尉司的覃廷尉直接抗旨,说除非钟太尉能再去请一道旨意,让皇帝把他赐死,或者钟太尉亲手杀了他,要不谁也不要想进廷尉司提审乔尚书。

        周宴翻身坐起,又抓着傅展的手让自己清醒了一会,才道,“原来如此……原来她那天是去演一出苦肉计,而我是去闯祸……”

        傅展听到宁子卿报的消息已是十分震惊,听周宴此话更是十分怪异。

        周宴缓缓清醒过来,跟傅展讲了他那天闯廷尉司的时候,乔曦禾也借着送药的由头在雨中跪了许久的事情。

        周宴本来以为,乔曦禾是明知不可为之。

        现在周宴知道了,覃廷尉与乔平有交情。

        那乔曦禾此举,便是在试探皇帝的意思。

        如果皇帝没有要将此事定性的意思,那覃廷尉念在昔日情谊上,也未尝不可让乔曦禾见乔平一面。

        如果覃廷尉拒不让乔曦禾见乔平,乔曦禾便也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她那样一个心有七窍的人,落棋无虚子,哪里会跟自己一样莽撞?

        周宴想到这层,带着自嘲浅浅低头一笑。

        周宴不免指责自己还是愚钝了,竟没有感知到覃廷尉当日那些异常的怒意,意不在自己,意在皇帝,

        他气愤于皇帝将乔平作为弃子,所以才会问出“父亲把人关在我这里,儿子却派人来保是什么意思”这样的话来。

        正因为气愤,所以覃廷尉才会以如此决绝的态度抗旨。

        而那一日锁住周宴那把锁的意思,周宴也是现在才明白。

        覃廷尉既然已经决意要抗旨,他试探多次,摸不清周宴的意思,只能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覃廷尉此举,直接把自己和乔平绑在一起,皇帝把乔平这个尚书令当这盘棋局的弃子,覃廷尉便陪乔平一起。

        覃廷尉拿自己当赌注,赌皇帝能不能输得起。如今士族势力日渐庞大,他这样身居高位,但身后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的孤臣可不多了。

        周宴无法去评价此举的对错,只能感叹其中的情深意重。

        忽然,周宴对傅展道,“兄长,宴可以求你一件事情吗?”

        傅展都没有问是什么,便立即答应下来,“好,你说。”

        “宴想求兄长为乔尚书求情。”

        “乔尚书下狱那日,我就想去求了,可是父皇并不愿意见我……”傅展摇摇头,这条路已然是行不通。

        “不是的,”周宴握住傅展的手,“我的意思是,求钟太尉。”

        傅展不解地看着周宴,“求他做什么?就是他害的乔尚书。”

        “换掉乔尚书,是钟太尉背后世家的意思,他们的诉求是把尚书令换成自己的人,这个我们是改变不了的,但是还是我最开始说的那样,他们总该给兄长一个面子。”

        周宴详细地解释,又接着说道,“兄长,宴以为现在已有剑拔弩张之势,兄长若去求情,也许能稍缓这样的紧张之势……而且出于私心,宴还是想试着为曦禾再试试……”

        最后一句话周宴讲得极柔和,他是在为自己的私心为难傅展。

        傅展心中的黑白分明,是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妥协的。

        然周宴相求,他还是应下来,“也好。”只是他思绪忽而飘远,“予安,我希望以后,政令下行,选人任用,调兵遣将,都不用受世家掣肘。”

        周宴知道傅展志向,只道,“殿下……这个我们可以慢慢来。宴相信,殿下会成功的。”

        周宴心中有些愧疚,这件事情上,他并不与傅展同道,他闯廷尉司是为了乔曦禾,而不是为了傅展心中的对错。他求傅展去找傅展心中的奸佞求情,也没有顾全傅展心中的清浊。

        虽然傅展也坚定地想要救乔尚书,但周宴并不觉得一句殊途同归能盖过他对傅展的为难。

        周宴开口道歉,“兄长……抱歉,宴必须要说实话,宴去闯廷尉司,是为了乔曦禾。宴求兄长去找钟太尉,也忽视了兄长的感受。宴不能求兄长不要生气,只求兄长能原谅宴。”

        周宴身上有种周全,他会提前消解可能产生的矛盾。

        傅展答复他,“予安,没事的,我们总要对有些事情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明德学府内。

        乔曦禾在琴案边坐下弹琴,阙初听她弹的是《哀时命》,世并举而好朋兮,一斗斛而相量。众比周以肩迫兮,贤者远而隐藏。

        世人喜欢结党,小人相互勾结,贤者为世所不容。

        阙初只在一边静静地听着。

        乔曦禾弹了许久,一遍遍。阙初也就一遍遍地听。终于有人敲门,阙初本来并不想开,可是又担心有重要的事情。

        来人确实是来报钟太尉抗旨的消息的。

        乔曦禾舒了一口气,“谢谢覃伯伯。”

        阙初问乔曦禾,“禾儿,你是猜到了覃廷尉会这么做吗?”

        乔曦禾解释,“不算猜到,禾儿只是觉得覃伯伯可能会做些什么。”

        阙初回忆了一下,“他说了一句,‘禾儿快走,不让探望是陛下的旨意’,为师那时候觉得覃廷尉不过是念着交情,提醒你陛下的意思是把案子定为铁案,你去廷尉司是没有用的。”

        乔曦禾点头,“我想覃伯伯就是这个意思。只是禾儿有一个感觉,感觉如果只是这个意思,覃伯伯不会这样讲。但因只是感觉,未免太虚无缥缈,所以禾儿没有讲出来。爹爹和覃伯伯结识于爹爹书的《哀时命》,当时正值兵荒马乱之际,覃伯伯感叹爹爹书法有与世相争的骨气,于是他非要认识书法的主人,这才结识了爹爹,学生刚刚弹奏此曲,只是在心里祈求,覃伯伯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阙初细细思量了覃廷尉那句话,不由感叹他这位学生的敏锐,人的情绪常常藏在话语之中,有时说话的人也感知不到。

        覃廷尉与乔平毕竟有交情,若不是心中有保乔平的打算,见乔曦禾在雨中跪那么久,大抵会有些愧疚,总要安慰两句,或说自己无能为力。

        可他的话如此干脆利落,理直气壮,难怪让乔曦禾听出端倪。

        这时又传来好消息,说王子诚的这位木世伯,跟家中人关系并不算密切,甚至几个月不回家都有,所以去打听他家人的人之前都并未得到消息。

        然而这位木世伯在京郊纳了一个外室,他基本都居住在京郊那位外室那里,在外室那里,找到了一叠信件。

        阙初一封封地看着这些信件,喜形于色,那些信件除了木世伯与王子诚的通信那外还有木世伯与钟太尉手下张毅通信,钟太尉买通木世伯,诬陷乔平,可谓证据确凿。

        “禾儿,”阙初拿着信件笑道,“这些,足以推翻此案了!”

        乔曦禾侧脸在光影之中,显示出柔和的弧线,她看着窗外枝头被雨水洗刷的新绿,似乎并没有为此事感到太过的高兴。

        过了一会,她道,“老师,陛下是知道真相的,陛下有意要压下来,我们即使有证据也没有办法。”

        阙初知他这位学生清醒,其实他自己何尝不知道单凭这些证据,去廷尉司甚至去面呈皇帝都没有用,可是他的好友乔平蒙冤,现在他手里已经有了证据,那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还好友清白。

        “为师也知道,这时候将证据面呈陛下并无用处,为师要做的是,把这些信件抄印百千份,传得满京城都是,顺便再写下事情的全貌,贴在城墙上,到时候陛下就是不放人,也得放人。”

        这份豁出去救人的勇气,覃廷尉有,他阙初也有。

        阙初没想到他的学生会否决他。

        “老师,禾儿觉得这样不妥。”乔曦禾停顿了一会,她又看了一眼窗外的雨,“臣民胁迫君主,是大忌,覃伯伯为了爹爹不得已犯了忌讳,禾儿认为,我们不太好再犯第二次。”

        阙初叹气,他何尝不知道这是胁迫君主。

        可此事是皇帝把乔平当弃子在先,现在除了胁迫君主,真的不剩什么方法了。

        而且阙初认为,反正事已至此,乔平这个官是做不下去了,大不了就一起去云游四方,寄情于山水,远离这些纷争,那样又还需担心什么胁迫君主的后果呢?可是乔曦禾既如此说,他还是问道:

        “禾儿是不是想到什么办法了?”

        谁知乔曦禾轻轻摇头,“禾儿也没有其他办法,只是禾儿以为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如果把事情做得太满,难免走入极端,禾儿担心结果会走向反面,老师,也许我们还是要留些余地。”

        阙初点点头,她说得也对,但如果不是别无他法,阙初也不会出此下策。

        阙初再问,“禾儿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禾儿想试试去找钟太尉,禾儿知道这算不得一种办法,但想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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