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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命门(七)


秋叶山居外。
大雨滂沱。
巷子里是黑的,只有刀剑的银色光亮如同蝴蝶般上下翻飞。
空中有低低的金铁呼啸声划过,细长得如同裂帛之声。秋叶山居的几个亲卫提着灯笼追出来,在雨中呼喊沉舟的名字。那点微弱的喊声被刀剑声彻底掩盖,一个呼吸的时间二人已经交手十几次。
却难分胜负。
他们的招数都很相似。
嘈杂的雨声中,对方和自己的心跳声被放大了无数倍,在沉舟耳边不断回响。那个刺客的心跳声与他如出一辙的规律、平静,稳稳当当得不像一个正在打斗的人。
沉舟挥剑打开那人袍下飞出来的蜂群般的毒针,瞬间逼近了他。刺客袖下滑出削铁如泥的匕首,直取沉舟咽喉。
沉舟不躲不闪,剑柄和手腕形成的钩子反过去格住了他的腕子。刺客一惊,来不及弃刃逃走,沉舟飞身踏上巷子的窄墙,重重地将刺客的臂膀一拧!
噼啪声清晰可闻,刺客的肩背整个被卸了下来。
然而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叫,刺客的呼吸声甚至没有乱掉片刻。他另一只手抓着什么东西往沉舟脸上挥去,沉舟曲肘劈在他胸口,借力滚出去几丈。
急流的雨水冲刷掉了沉舟脖颈沾的薄薄一点粉末,仅仅是片刻的停留,沉舟的脖颈发热发烫,像是被刮了一层皮。
沉舟抬手抹去脖颈上蜷缩着皱成一团的皮肤,冷冷地看向在雨中站立起来的刺客。
那刺客的风帽在刚才两人贴身的瞬间被沉舟打掉了,露出一张银色的狰狞面容来。
刺客按着自己脱臼的肩膀,没有丝毫颤抖地将其正骨归位,仿佛那不是他的身体。
“你不是来杀裴璋的。”沉舟的声音沙哑冷厉,“你是谁?”
刺客没有回答他。
正逢此时,巷子那头传来亲卫们的呼声。
“沉舟,沉舟少爷!”
“沉舟,”刺客机械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恶意,“这是你的名字吗?”
“刺客也有名字吗?”
沉舟瞳孔骤然放大,那刺客却已经飞身掠上屋檐,奔跑着消失在大雨中。
雨水打在沉舟的剑上,白茫茫的水花。
——
炭火熏暖了屋子里的空气,烧滚了的水咕噜噜地响。
楚识夏的指节一下一下地叩着桌面,转头看向屋外连绵的雨。裴璋并不介意她的无礼,自顾自地往下说。
“如果是我,我也选四皇子。”裴璋说。
楚识夏哼笑了一声,不予置评。
“比起阴鸷偏激的二殿下,目中无人的三殿下,飞扬跋扈的五殿下……我那小外甥就不必说了,阿琰性格柔顺,可守成,却不可做这摧枯拉朽之人。”裴璋点头,像是在赞许楚识夏的选择。
“四殿下吃过苦,有同情怜悯的德行;被人践踏过,所以更不能容忍不公之事;”裴璋娓娓道来,“他知晓审时度势,会隐忍会等待。他见过所有肮脏卑劣的计谋,却仍然有一丝善在心中。”
“这些话你何不说给四殿下听?”楚识夏一笑,颇有几分揶揄,“说不定殿下一高兴,愿意跟你多说两句。”
“他缺少助力,但他若能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一定会是个明主。”裴璋笃定地说。
“你说了这么多,太子殿下,你怎么不说?”楚识夏挑起眉梢,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裴璋不慌不忙地放下烫手的茶杯,将空空如也的杯盏推到楚识夏面前。
“我相信你不选太子殿下的原因,和我一样。”
楚识夏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微微抬起下巴,示意他说。
“太原陈氏本就是名门望族,陈邦摄政掌权,更是令陈家的威势空前绝后,世家无不对其俯首称臣。这些下去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挟天子以令诸侯’,要么一朝被连根铲除、永绝后患。”
摄政王通过深宫中的姐姐掌握了彼时年幼的皇帝外甥,又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皇帝,姻亲结盟、铁腕掌权,朝野上下莫不宾服。但若是摄政王失势,陈家便会摔得粉身碎骨。
裴璋将杯盏放在茶壶上,蒸腾的水汽把杯盏顶得震颤不休。
“陈家,便如同这热水壶上的杯子,随时都会被震下来摔碎。”
“但太子是白家的太子,”楚识夏反驳道,“即便他身上流着陈家一半的血脉,这天下终究也还是会姓白。”
只要不是谋反这样的大罪,太子继位顺理成章。
“可现如今,朝中不是摄政王的人便是庄首辅的人,陛下若要亲政掌权,世家是指望不上的,只有从外部获取助力。”
楚识夏懂了。
寒门。
开武试、推行讲武堂广纳平民子弟,将军队换个芯子,只是裴璋计谋中的第一步。下一步就是剪除朝中不肯归顺的世家羽翼,彻底将全力握在皇帝手中。
若要长久推行此策,储君非得是个与世家关系不深的人不可。否则血缘利益哪怕沾了一样,世家便会卷土重来。
六个皇子,除白子澈外,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
“你真是不要命。”楚识夏感叹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你也不怕哪天走在路上被人一刀捅死?”
莫说世家门阀,就算是朝中那些官宦都不可能坐以待毙。或是朝堂上弹劾攻讦,或是私下里行刺谋害,或是罗织罪名,只要能达到目的,没有他们不敢用的手段。
“届时就要求楚大小姐庇护了。”裴璋笑着说。
“《军制改革十奏疏》彻底推行成功之前,我会保你不死。”楚识夏把茶壶上滚地噼里啪啦乱响的杯子拿下来,扣在桌面上,“但是裴璋,你最好真的如你所说的那般为国为民。”
雪白的茶盏边缘泛起裂纹,飞快地走窜到楚识夏指尖。
世家门阀、皇权官宦、黎民百姓互为掣肘,若是一方极其强盛、失去控制,必然有一方会被敲骨吸髓。
裴璋这样多智近妖的人,若是铁了心要为世家敛财谋权,做第二个摄政王,这天下定然永无宁日。
“否则论杀人越货,我们楚家可谓是家学渊源。”
楚识夏抬起手,茶盏默立片刻,随即四分五裂。
裴璋处变不惊地点点头。
楚识夏盯着他看了两眼,高声喊玉珠拿凉水进来。
“滚水冲的茶你也喝,不烫嘴么?”
裴璋的嘴里已经起了一串血泡,满嘴铁锈味,苦笑道:“大小姐端的茶,不敢不喝,否则怎好表达我的诚意?”
楚识夏陪着他喝了两盏凉水,有一搭没一搭的扯了会儿淡,便听亲卫来敲门。
亲卫附耳道:“大小姐,沉舟刚刚追着一个刺客出去,我们找不到他了。”
——
鲫鱼巷。
鲫鱼巷里住的人家,十户有八户是屠夫,整条巷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闷热的夏日里尤甚。突如其来的大雨把腥臭味冲去了一半,夜里却也有刀刃砍在骨头上的闷响。
灯影摇曳,一泼鲜血溅在白色的窗户纸上,血腥渗了出来。
沉舟两指重重地顶在那名刺客的喉咙上,生生地撞碎了他的喉骨。身后弩箭齐发,沉舟头也不回地拎起那具尸体挡住,却见手下失去呼吸的人突然颤抖起来。
沉舟猛地扔开了尸体,就地翻滚出去。
门扉碎裂,沉舟被大雨淋得湿透。
方才那刺客的尸体爆裂开来,七窍喷出诡异的绿色毒粉。
直到死去,那刺客脸上的银色面具才脱落下来。面具下却难以辨认出五官的脸,那张脸充斥着被烫伤的痕迹,瘢痕纵横,皮肤却又出人意料的光滑,像是被细细打磨过。
提着弓弩的刺客隔着瓢泼大雨和他遥遥相望。
这间院子里已经死了十几个人,浓稠的血被大雨冲淡,随着流水淌入沟渠中。
“没有解药还能活这么多年,真是个奇迹。”
最后活下来的是最开始在秋叶山居外和沉舟交手的刺客,沉舟认得他的声音。
刺客歪歪头,好奇地看着他,“可你明明该死才对。”
“你在说什么鬼话。鬼才不该在人间活着,”沉舟侧过剑锋,一线雪亮的光自下而上照亮他的眼,“你才是最该死的那个,而我已经不是九幽司的银面鬼了。”
“这话骗骗你自己就够了。”刺客嘲讽地笑出声来,“我们都是杀了所有同伴才活下来的种子,你以为自己还能干干净净地做人?鬼见了太阳,就是要灰飞烟灭的。”
沉舟不想跟他废话,刚要踏步上前,却被对方一句话钉在了原地。
“你追着我过来,没想过你那位大小姐会怎么样吗?”刺客阴恻恻地说,“这次来的,可不是摄政王手下那种虾兵蟹将。”
——
秋叶山居。
沉舟翻过院墙,在蔷薇花丛上留下一串血点。他捂着手臂上的伤口急匆匆地跑进楚识夏的院子,险些迎面将玉珠撞个踉跄。
“哎哟我的祖宗,”玉珠好不容易站稳,没来得及怪他,就被他手上的伤口吓得魂飞天外,“你怎么受伤了,这次的刺客那么扎手吗?中毒了吗?”
“长乐呢?”沉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黑亮亮的眼睛直盯着玉珠。
“在你院子里,你……”
玉珠话还没说完,沉舟就飞檐走壁地跑了,远远地把人撂在身后。
——
沉舟冒冒失失地闯进灯火通明的屋子,桌边的人用银簪拨亮了烛火,像是已经等了很久。
“怎么受伤了?”楚识夏看向他流血的胳膊,面色不虞,“过来。”
“他们人多。”
沉舟乖乖地走到桌边坐下,满身雨水的寒气。楚识夏用金疮药和细布给他包扎了伤口,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去换身干爽的衣服。
沉舟走到屏风后脱下湿衣,楚识夏就坐在桌前听着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是什么刺客?”楚识夏忽然问。
“就是……普通的刺客。”沉舟话到嘴边,敷衍地说。
楚识夏低下眼帘,“嗯”了一声。
楚识夏知道他在说谎。
若是普通的刺客,沉舟根本不会追出去那么远。如果刺客还有后手,引他走开只是调虎离山,秋叶山居就不再安全。沉舟不是会置楚识夏于危机中的性格。
除非有什么事冲昏了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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