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命门(六)
“大小姐如此,不怕那阉狗将此事告知陛下吗?”程垣策马在马车旁,犹豫着问。
皇帝信重王贤福,无非是仰人鼻息的日子过久了,便顾念起王贤福同他一起吃苦的日子。楚识夏杀人放火在先,王贤福若是到皇帝面前添油加醋一番,楚识夏免不了要惹一身骚。
“他不敢。”
楚识夏慢条斯理地说:“如今新政推新势在必行,侵占土地是大罪。他若到陛下面前告状,说得清那些田地是从哪来的吗?”
更何况一天不能确认那些账簿是否尚存于世,王贤福就一天睡不安稳。
“那此事就这么了了?”程垣仍旧不安。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当你的差,领你的俸禄。”楚识夏低头擦着手指,“既然叫我一声大小姐,这点事大小姐还是能办的。”
“可他们是怎么知道沉舟的?”程垣一头雾水,“王贤福还有这本事?”
沉舟昼伏夜出,鲜少出现在人前。王贤福一个宦官,知道他的存在,还能叫破他的名字,难道真的手眼通天至此?若是真的这样,又怎么会现在在来找楚识夏?
楚识夏在王贤福说出“沉舟”二字时就有了底。
王贤福的富贵权势都仰仗着皇帝,顶天了往秋叶山居里安插两个眼线,知道沉舟的名字还说得过去,知道沉舟参与火烧庄子一事就值得深究了。
毕竟这件事做得周密,只有楚识夏三人知道。
“是摄政王。”
摄政王白白被楚识夏摆了一道,闹出画中仙一事来。洞悉沉舟身手之后,火烧庄子一事是查明真相也好,栽赃嫁祸也罢,只要王贤福信了就好。
楚识夏拨弄着佛珠,“哒”的一声。
清透入耳。
“此事因属下而起,若是……陛下怪罪,属下愿一力承担。”
“有你什么事?”楚识夏声音平静,不似做伪,“三日之内,我会杀了他。”
——
秋叶山居。
清风徐来,水阁中凉意袭人。
沉舟抱剑坐在水阁的栏杆上小憩,白色轻纱拂过他的脸,有几分雾里看花的朦胧美感。
“裴公子的院子还未收拾出来,屋里热,公子可以在水阁中休息片刻。”玉珠井井有条地安顿完裴家两人,领着裴璋上了水阁。
“这位是?”裴璋饶有兴趣地审视着沉舟。
玉珠乍一看见沉舟,舌头险些打结。沉舟平日里行踪不定,只有楚识夏找他的时候才会自己跳出来,玉珠也不知道这人怎么跑水阁里吹风来了。
“是我们楚家旁支的少爷,”玉珠面色不变,道,“今年十七岁。沉舟少爷,这位是从关中来的裴公子,要在秋叶山居暂住几天。”
沉舟无可无不可,没什么表情地扫了裴璋一眼,又扭过头去。他的眼睛里像是完全没有映出这个人的模样,轻描淡写地将人忽略了过去。
玉珠不知道这人又在闹什么别扭,只好给裴璋赔礼道歉,“裴公子莫怪,我们沉舟少爷有些孤僻。”
“客随主便,无妨。”裴璋宽容道,“只是裴某见识浅薄,从没听说过楚家还有这么一位一表人才的少爷。”
沉舟没理他,目光落在玉珠身上,“她同意的?”
玉珠拼命点头,生怕这位祖宗一个不高兴闹出事来。
裴璋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忽视也不生气,反而打量起沉舟来。裴璋见过许许多多目中无人的高门子弟,他们之中有人狠厉有余智谋不足,有人满腹坏水、低俗卑劣。
但沉舟和他们都不同。
裴璋看得出来,自己不入沉舟的眼,不是因为沉舟倚仗财富、权力和地位而自居了不起。
相反,他平视所有人,王侯将相、贩夫走卒。
“再看就扔你下去喂鱼。”沉舟闭着眼睛说。
“这池子里有鱼吗?”
“上个月都死了。”沉舟没有起伏地说,“有个刺客身上带毒,掉池子里把鱼毒死了。你要是想下去喂,我可以出去买。”
玉珠自暴自弃地不再替沉舟找补。
“沉舟公子客气了。”裴璋心中好笑,觉得沉舟和普通少年有所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沉舟忽然一睁眼睛,不由分说地把裴璋往栏杆上掼。裴璋虽然不是文弱书生,却也被这一下摔得差点背过气去。没等他眼前冒的金星散个干净,沉舟手中的剑舞成一团,叮叮当当弹开十几枚弩箭,摔在裴璋脚边。
裴璋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玉珠后知后觉地尖叫出声,连忙查看裴璋身上有无伤口。
“原来还是个麻烦。”沉舟按剑回鞘,不咸不淡地评价,“不仅麻烦,还聒噪。”
——
楚识夏很晚才回到秋叶山居,玉珠拉着她的袖子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焦虑急迫溢于言表,总结下来就是——“姓裴的绝不是个省油的灯,赶紧扔出去为妙。”
“寻常人哪里受得了沉舟的性子,他竟然面不改色,陪沉舟说了一下午的话。”玉珠有些抓狂,“这难道不是心思深沉的表现吗?此人定有图谋。”
楚识夏纳罕地看着她:“关中裴氏名门望族,裴璋年纪轻轻就坐稳了少主之位。他若没有图谋,难道来帝都陪我们的陛下过家家吗?”
玉珠炸毛:“大小姐慎言!”
楚识夏不以为然,“他们俩在哪说话呢?”
“水阁。”
——
“水阁这东西,还得是江南为妙。”
裴璋摇晃着扇子,侃侃而谈,“北方太过严寒,若是冬日池水结冰,便过于冷硬。江南冬日落雪而水面依然,枯荷支离,白雪霏霏,别有一番风味。”
沉舟只是听着,一声不吭,却也没有离开。
他和裴璋就在这里坐了一天,期间拢共有三拨刺客来送死,或弩箭远攻,或近身刺杀,或投以毒药。沉舟像是有未卜先知之能,屡屡化解危机。
裴璋像滴落入海水的血,吸引得群鲨前仆后继地撕咬。
沉舟在心里又给裴璋添了一笔,这人的命看上去很贵。
“楚小姐回来了。”裴璋看向踏上桥面的楚识夏,语带笑意。
“你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要杀我吗?”裴璋忽然扶上沉舟的肩膀,说。
沉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救裴璋,仅仅是因为秋叶山居死人了,楚识夏会很麻烦。
沉舟正要拧着裴璋的手把人砸在地上,让他知道跟人自来熟是有代价的,就听见裴璋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你不是楚氏的少爷。守好你家大小姐,否则今日之我,就是明日之她。”
沉舟瞳孔一震,转头看着裴璋。
“她没告诉你吗?”裴璋笑盈盈地说,“我暗中拟定了《军制改革十奏疏》,现在有许多人想我死。这十条奏疏也有她的份,若是让他们知道了……”
楚识夏何止没有告诉沉舟,她把这件事瞒得严严实实的,不透一点风声。
“她当真珍重你。”裴璋感慨道。
沉舟的身份不知道是楚家豢养的刺客还是暗卫,却能自由行走,得楚识夏贴身侍女尊重维护。楚识夏又不曾将眼下局势如实相告,分明是不想对方以身涉险。
爱护之心昭然若揭。
“你们在说什么?”楚识夏走到两人跟前,却只看着裴璋。
裴璋两手一摊,极为无辜道:“我与沉舟公子聊得投机,多说了两句各地风物而已。楚小姐莫不是怕沉舟公子心性单纯,被我欺瞒哄骗吧?”
沉舟修的是闭口禅,不想说话的时候就是个小哑巴。他才认识裴璋不到一天,断不可能对他推心置腹。
“哪里的话,裴公子为人我信得过。”楚识夏笑着一抬手,是个“请”的姿势,“陛下赏了我一些雨前龙井,裴公子可愿赏脸?”
闹脾气的人只是盯着她,不说话。
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
一壶好茶煮就,屋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穿林打叶声,就着这壶好茶,也是上天作美了。”裴璋浅尝一口茶水,称赞道。
“裴公子有话想跟我说,有千百种方法,何须劳动陛下?”楚识夏将滚水泼在阶下,玩笑般说。
“陛下多疑,我不得不防。”裴璋拢着袖子,长叹一口气道,“拟定策论之时,我与楚小姐相谈甚欢,一见如故。这才想借秋叶山居屋檐躲雨,顺带和楚小姐一叙。”
“裴公子还请有话直说。”楚识夏看着他,眼神明亮锋利,“我们云中一马平川,不似关中胸有沟壑,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绕的话术。”
“可你在陈家诓骗摄政王出兵时,可不像不精于此道的样子。”裴璋撇去茶沫,微笑道。
楚识夏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我当时便很奇怪。”
裴璋叹气道,“你是个人质,无论谁做皇帝,摄政王倒台与否,对你而言都没有差别。朝中这些人,个个忌惮北狄兵强马壮,才捏着鼻子忍了楚家这么多年,又不敢全然放任楚家势大。你最好的做法就是置身事外,莫要引火烧身。”
楚识夏越跋扈越不可理喻,捏在朝臣手中的把柄就越多,他们就越放心。她本应在帝都中醉生梦死,荒唐度日,糟践楚家的名声换取喘息之机。
“但你居然要救皇帝。”裴璋笑笑,指尖被滚烫的茶杯烫得微红。
“裴公子慎言,”楚识夏冷淡地说,“勤王救驾乃臣子本分。”
“你是他白家的臣吗?”裴璋反问,他自顾自地往下说,像是看不见楚识夏冷凝的神色,“楚小姐当时那个样子,倒像是宫里有你不得不救的人。”
兵乱之际,人人都在权衡利弊,显得楚识夏一腔热血的模样像个莽夫。
“你勤王救驾,还可以解释为陛下倚重楚家,若太子继位,楚家境况更加艰难,你不得已而为之。”
“但,《观音大士图》被窃一案中,你为四皇子出头,又是为何?他一个生母不知姓名的皇子,在陛下跟前连句话也说不上,你图谋他什么?”
裴璋举起茶杯,像是杯中满载美酒,“你又为什么非进宫救他不可?”
楚识夏端起茶水一碰他的杯子,冒着热气的茶水溅了裴璋一手,人五人六地说:“裴公子喝茶喝醉了吧?”
裴璋岿然不动,笑道:“你我不妨再坦诚一些。”
“你就不怕我让你死在这里?”楚识夏对着窗外一抬头,“我只要把沉舟撤走,你小命难保。我最多落个陛下的埋怨,伤不了筋动不了骨。”
“你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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