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吕人啸（十七）

游鳞柔软的说：“那师父给雌剑取个名字，我带着它时，看看也好思念师父。”

        穆穆苦道：“不用思念我，剑修心念纯直最好，是不是？”

        “本来是的。”游鳞说，直直看她，本来是的。

        游鳞叹了口气，“师父如果不把我交给师伯们，鳞儿不需要这么曲折”

        穆穆咬住嘴唇，垂眉沉默一阵，慢慢说：“你如果没有师伯们指教，今日哪有炼剑之能？”

        “我其实能靠自己。”游鳞低声说，“经纶重楼的书和法决都不难，师父对我太不自信了。”

        穆穆眼睛湿润，我是对自己自信不起来啊。

        “鳞儿怎么能这么说？”她便劝道，“你在金甲巨蟒肚子里时，是掌门和三师叔救你出来，他们又认出你有剑修剑心，尽心爱护扶助，对你有知遇养育的恩义呀。”

        “师伯们教我是为了成就门派。”游鳞双目直纯得透亮，“可是师父收下我，只是想和鳞儿在一起。”

        她立时惊慌。

        是的，是的，她想要有人陪伴。有了小游鳞来陪伴，她不用孤独的在对故人的思念和伤感里沉沉消耗。

        可是，不能这样了。

        穆穆勉强笑起来，“也不是这样的，师父看鳞儿是好苗子，在洪炉大冶中能活命，也能为门派好，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吗？”

        游鳞的表情凝住。

        穆穆的心立时冻结，一阵刺得心疼的寒意缓缓升起。

        良久之后，游鳞低声问。

        “师父，你真的这么想的？”

        穆穆继续温声解释，“如果门派有难，宫师叔的七杀、尔师叔的弟子柳色新、高瞻，都会挺身而出。”

        听到这句话，少年定住了一阵。

        游鳞忽然眼睛泛红，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以为，我和无数为洪炉大冶牺牲的人不一样！”

        至少，在你心里不是这样。

        穆穆一见少年伤了心，顿时后悔着急，恨自己平时笨嘴拙舌，突然伤到了游鳞，若是尔师兄来说话，肯定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她慌张地弥补认错，“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自然希望你平平安安，刚才是我说错话了”

        游鳞红着眼睛注视她，抬手蒙住眼睛，声音忍滞着，“师父看到我哭，又会觉得我是小孩子。”

        穆穆急道：“鳞儿要哭就哭出来，不是小孩子也可以是我说错话了，是我错了！”

        游鳞露出来的半张脸苦笑起来：“我怎么舍得怪你。”

        是我起了贪心，想要的越来越多。

        “师父在洪炉大冶一日，”游鳞说，“鳞儿一定不辱使命，守卫门庭。”

        穆穆摇头，眼睛发胀，不住地道歉，“我错了，是我错了”

        不要去守卫，不要再牺牲，你要平平安安

        她拿下游鳞遮脸的手，少年并没有哭，她却已经泪流满面。

        游鳞垂下眉眼，“师父，今天是好日子，不谈这个了。”

        他去擦拭穆穆的眼泪，她骤然握紧游鳞一只手，看到上面绑的纱布正往外浸出一片暗红来。

        穆穆一个颤抖，揭开纱布，看到深入掌骨的横截割伤。

        游鳞忙解释，“这是炼剑时不小心划到了手，师父别担心，我无碍的！”

        穆穆坐倒在地，大哭起来。

        “鳞儿炼剑那么辛苦，我也舍不得啊！”

        可是我一直没用，什么也干不好，更替代不了任何人。

        这样无用的身躯一日寿尽入黄泉，伊师兄，我怎么好意思在地下见你？

        你对我那么好，这世上没有人再比你更关心我、挂心我，你心忧我身上护印被碎，所以才中了敌人的刀剑吗？

        你是因为心忧我，才被邪魔击中要害吗？

        他们虽然不说，师兄们虽然只骂我丢人，但是这么多年了，我再蠢也想不出这些吗？

        你给我的一切都旧了，破了，坏了，你给我铸的剑也碎在金甲巨蟒的尸骨下，我跟着这些过时的东西一起，也日渐的陈旧破碎，正在被这世界消亡淘汰。

        康姝如今受人宠爱呵护，那么可爱美丽的青春少女，让我想起大师兄当年宠溺我的样子。

        我如今早就成年，寿岁日渐衰减，若要求疼爱照顾，定会被嘲讽嫌弃

        可是我

        泪水模糊穆穆的眼睛，她看不清面前前途无量的俊秀少年，也糊不清素波亭，嘴里哽咽地喊出一声“伊师兄”。

        伊师兄，伊师兄

        越怀念你，越因为我懦弱吗？

        我还念着被你捧在手心时，像现在的康姝一样，可是我已经百余岁，空度年月，毫无建树，只有身体在老了。

        她身上一紧，是游鳞紧紧抱住她，穆穆的眼泪落在游鳞的衣领上。

        游鳞温柔的安慰：“师父不要哭了，这点伤很快就会好。”

        他顿了顿，“伊师伯不在了，有我。”

        穆穆哭哭啼啼地摇头，你不懂，他们不懂。

        她捧起游鳞被雌剑刺伤的手，带着哭腔说，“去找高瞻医治，我们去经纶重楼。”

        游鳞嗯一声。

        她摸索要爬起身，游鳞手臂在她腰上一圈，将她支起来。

        穆穆狼狈地胡乱擦拭涕泪，游鳞沉默的看她。

        “是师父乱说话，你不要当真了。”她颤抖地说，“伊师伯就是为正道死的，鳞儿会平平安安，不做英雄也”

        游鳞捂住她的嘴。

        少年莞尔笑，“能为师父死，也是一样死。”

        穆穆低头啜泣，只是摇头。

        穆穆揉搓余下的眼泪，将脸颊蹭得发红，游鳞拿住她的手，低头拿柔软的丝布拭去。

        她还想着伊惠风。游鳞握紧拳头，一天想念几回？

        见穆穆镇定下去，游鳞玩笑：“师父现在红扑扑的，像个熟桃子似的。”

        穆穆噗嗤带着鼻音笑了一声，“很丑的。”

        少年接着说：“桃子很香，肉也很好吃。”

        穆穆想，我要是桃子，一定是最小最青的那个，吃起来又酸又涩，总也不成熟，只能摘下地当肥。

        又听见游鳞在一旁说：“师父给我的雌剑做个剑鞘吧。”

        “说什么玩笑呢。”穆穆摇头成性，“你的雌剑这样锋利，我做的什么也装不住它。”

        游鳞道：“师父做的，就是布包，也一定能装进去。”

        穆穆还是不信，依旧摇头推拒。

        游鳞满面失望，像只耸拉耳朵的大眼睛小狗，但是也不想再惹出她伤心哭泣。

        少年指穆穆身后，“三师伯来了。”

        穆穆转身什么也没看到，忽然头上过去一阵风，一头青丝松散而下。

        游鳞手心放了穆穆头上的发簪，道：“这簪上的玉石给我，我好歹要镶在剑上。”

        穆穆的桃子脸怒红得像要熟透落地，难为情到结巴，“镶、镶什么呀，不值钱的石头，你的剑这么好，用它不配的。”

        少年笑着收她的发簪到袖子里。

        她心虚有鬼，竟急慌到追去拿那粗糙便宜的石头，游鳞也是意外，但他把手向后收，穆穆去捉游鳞手心的发簪，游鳞退后两步，躲开她双手，似觉有趣地笑起来。

        穆穆丢脸丢到脸蛋发烧，再去追上，听到少年哈哈笑，游鳞往后两步，离她不远不近，诱她过去。

        穆穆见游鳞起了玩性，也有意从刚才的沉重哀愁里脱出身，便配合他游戏，装作气鼓了脸，扬起双臂向发簪追过去。

        游鳞和她追赶了几步，停下说：“师父，发簪还你——”

        穆穆以为游鳞还在退避，她的脚步仍然在往前，不料游鳞没动，自己投过去扑了个满怀。

        穆穆落到挺拔少年的胸口，头撞到他脖子下。

        她听见游鳞在头顶吐了一口气，似乎闷哼了一声，“师父。”

        “你，你”她要抬头，游鳞按住她的头顶，“师父别抬头。”

        游鳞声音鼻息吹动她的头发，“这发簪我还给你。”

        说完头顶有什么东西碰触，她的头发被游鳞握住束起来。

        穆穆立时不舒服，游鳞又把她按住，“师父一动拉扯发根，会疼。”

        “不要做这样的事。”穆穆低头面对少年的胸口，十分僵硬，“我是你师”

        他的声音在上面问：“没有人梳过师父的头发？”

        穆穆垂头沉默。

        游鳞淡淡的说：“又是伊师伯吗？”

        游鳞放开她，穆穆摸到了头上发簪。

        少年走到湖边，杨柳飘动，阳光落在少年白皙的脸上，俊朗的少年整个人灿灿发亮的，仿佛向阳而生。

        游鳞对穆穆笑了笑。

        “师父莫再哭了，伊师伯肯定不怪师父。当年为了洪炉大冶，他要尽自己的责任而已。”

        “我就不同了。”游鳞眼中流光溢彩，脸上似乎浮出一层红晕，“如果再有争端，我只为师父而战，其他的事，鳞儿不在乎。”

        没等穆穆回应，游鳞乘剑飞走。

        长剑升入高空时，游鳞取出没有命名的雌剑，将发簪上取下的玉石嵌进剑柄。

        他按剑沉思，眼见碧空浮云开道。

        良久之后，他指间泛光，亲手在雌剑上刻下剑名‘永思’。

        游鳞对着‘永思’二字出一阵神，低头亲吻镶嵌的发簪玉石，脸上泛起红色。

        在穆穆扑到他怀里时，低下头，嘴唇触到她的头发。

        游鳞红着脸笑，开心自语：“师父的头发好香。”

        第一次是产生的意外，第二次则为了掩盖他的亲吻，让穆穆不要抬头，好似他在摆弄头发，实际偷偷地，轻轻一吻。

        游鳞在雄剑‘钟亲’上高兴地翻个身，稳稳落下。

        意犹未尽，他在双剑激动地刻下八个字。

        ''寤言永思。寔钟所亲。''

        飞剑落转到光原外的凤阁。

        游鳞笑盈盈走进去，询问：“康姝妹妹，怎么给女子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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