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奈何

这日的朔风携着雪片，一直吹到第二日。

        街道上的商铺因着主人着急过年，大都关了门。本来应该是很冷清的景象，但四处挂了新灯笼，红彤彤地映成一片，热烈得过分。

        “姑娘，仔细着凉！”雨眠一面走一面替自家小姐理着氅衣。

        “左右不过几步路的功夫，”百里霁笑道，“要冷也冷不到哪去。”

        她的鹿皮短靴踏在碎雪上，踩出轻盈的咯吱声。

        她总是很喜欢踩碎枯叶和雪块的声音。

        “啊，姑娘，我真是看不懂你！”雨眠嘟起嘴，气鼓鼓地说，“夏日里叫你去看荷花，你嫌水冷不肯去，这会子又巴巴地跑出来挨冻。你这身子骨本就不好，当年那一病，更是凶险，你好歹小心些呀。”

        “姑娘，我的好姑娘啊。不是我说你，今日好容易赶上老爷清闲，你该是留在府里陪老爷夫人的。”

        也无怪她这么担惊。她家这位姑娘身子骨单薄得要命，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紧了棉衣也依旧让人觉得瘦削。那一拗细腰仿佛一臂就足够环过一圈来。

        偏偏百里霁不放在心上，只是瞧她气得有趣，有意逗一逗她，微沉着脸，佯作为难：“哎呀，可我昨日与父亲吵了一架。”

        “吵架！”雨眠猛吃一惊，两眼蓦地瞪大，“我的姑娘啊，你和老爷吵什么？老爷好生气么？要我去给你道歉么？”

        她急得团团转，百里霁却捏着手帕笑得直不起腰，半晌才道：“雨眠啊，你怎么这般好骗！”

        “啊姑娘，你坏！你坏透了！”雨眠闻言立即由惊诧变为恼怒，把两边腮颊鼓得高起。

        “生什么气？小孩子不能随意发火的。”百里霁伸手刮刮她的鼻子，依旧笑得打跌，却从怀中摸出一小袋碎银递给她道：“喏，你不是爱吃南雨斋的果子么？”

        雨眠一听，心里乐开了花，脸上立即阴转晴，毫不客气地夺过钱袋，口中叫着：“姑娘你真好！姑娘要吃什么？我去买。”

        果然还是小孩子。

        百里霁暗叹一声，轻笑道：“我去瞧瞧胡叔的金石，你在此处等我便是。”

        “好嘞！”雨眠答应一声，欢天喜地地跳到铺子里，也不知道听没听清。

        而百里霁则抱紧汤婆子，几步转入深巷里的金石当铺。

        当铺的掌柜姓胡，生得矮胖，满脸横肉层层叠叠，简直教人找不见眼睛嵌在何处。

        “胡叔。”百里霁摘下帽子，朝他抬眸一笑。

        “哟，百里姑娘。“老胡一见是他，喜得眉开眼笑，“您这是……”

        “来寻人。”

        “哟，可不知您寻哪位呀？”

        “墨吟。”

        “这么巧，墨公子正在里屋喝茶呢。“老胡笑着探头往外张了张，确定四里无人，这才引着百里霁入了后院。

        那院子里的路弯弯绕绕，彼此交错，老胡却辨得清清楚楚，拐过几个弯，伸手拉开一扇小门。

        里头热闹非凡，三六九等的人物都混在一起。

        茶香、酒气，并着人呼出的热气交织在一起，闷得慌。

        老胡往里探入半个身子，仰头喊一声“七娘”，便见一个身着花裙的小姑娘从人群中钻出来。

        “呀，阿霁姐姐！”七娘望着百里霁，眼睛里一闪一闪地发亮，“姐姐找谁？“

        “墨吟可在？”百里霁闻不惯里面的味道，却又不敢太失礼数，只把手帕拿起来稍稍掩了口。

        “在呢在呢！”七娘把她迎了进去，顺手把门带上，如老胡一般仰头喊道：“墨公子，阿霁姐姐来啦！”

        须臾，一个温润的声音隔着人群远远传来：“诺安，许久不见。“

        百里霁辨清声音的所在，塞了一块碎银给七娘，穿过人群，来到桌前，裣祍颔首道：“别来无恙，墨吟。或者，我该叫风酌，对么？”

        桌边坐的两人，一个白衣执扇，好看得几近轻佻；另一个蓝衫报剑，丰神俊朗，正是柳云柯与周凌二人。

        “老师还真是什么都同你说。”柳云柯说着给她指座上茶。

        那不再青翠的茶叶绕着杯壁滑下，滴溜溜地在碗底打了个转，又慢慢沉下去。茶汤也随之清澈起来，香气四散开来，沁人心脾。

        也只有他来，七娘才舍得把最好的香茶拿出来。

        百里霁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稍暖了脾胃，仰面笑道：“可不是父亲说的，是我自己偷听来的。“

        坦诚！周凌心情不错，也自笑道：“如此，姑娘也认得在下了？”

        “唔，周公子可太瞧得起小女子了。”百里霁放下茶盏，温柔地道：“风酌不说，公子也不说，小女子若非昨日偷得两句来听，恐怕连公子尊姓都尚且不知。”

        “这好说，在下周凌，字辰霄。”

        他许久不曾见过说话这么爽利的姑娘了。

        “行了，你别整日胡扯。”柳云柯放下折扇，正色道，“诺安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何，事情有眉目了？”

        此处是洛都买卖消息最繁华的地方，二人碰头也常在此处。可百里霁是深闺小姐，平日约束甚严，基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状态，所谓“常”，也不过两三次罢了。

        所以，没有要紧事，她不会亲自来。

        “不错。”百里霁从袖中摸出一封密信，往桌上一推，“阿玥说，她近几日便要入京。”

        “流宁郡主？”柳云柯迟疑着打开信笺，“这档口入京，时间掐得可真巧。”他嘴角微撇，目光在信尾处打了个转，这才把信递给周凌。

        “沈澜打的哪门子算盘。”周凌随便瞟了几眼就将宣纸折好，重新放入信封内。

        “关键不知陛下什么态度。”百里霁道，“沈澜究竟是陛下的夫婿。”

        她得确认，沈家的事能不能利用。

        “沈氏的野心昭然若揭，陛下若是不知，便太迟钝了。”柳云柯笑道，“陛下啊，不会让人分权的。”

        宋筠如之于权，便如猛兽之于领地一般。所以，她才会如此雷厉风行地收拾各部权臣。

        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一旦动了她手里攥紧的东西，都可能会被她列为敌方。

        而她想要独揽大权，就不会任由沈家继续发展下去。那么，沈家想要存活，就得适时地示弱。

        “可沈澜这招走得也忒太险了。”周凌说着给两人添了茶，“想以长公主薨逝来暂避风头，也就他能干的出来。”

        长公主谢世，流宁郡主亲自报至大内，父兄立即回乡守孝，看起来这家人是足够的忠孝重意。

        宋筠如若是不准，便是不孝、不体恤。

        她只能答应。

        而沈家也可以借机暂时躲开朝政，做个透明人，打点好下面的一切，尽量减少被牵连的机会。

        算盘打得精妙。

        “行了，言归正传。”柳云柯听着话题扯远，颇有些无奈，“流宁郡主入京，然后呢，我们能有什么动作？”

        他隐约能猜到百里霁的意思。

        “好说。”百里霁掩口轻咳两声，接着道：“如果你想，我可以投信托她带你入宫面圣。你身份敏感，本不该回来的。”

        她说完又补了一句：“太冲动了。”

        “难得糊涂一回，你怎就这么泼凉水？”柳云柯双眸微沉，略显悲戚。

        “确实难得。”百里霁说着用余光扫了眼周凌，“去是不去，你给我个准话。”

        “自然得去。”柳云柯长呼一口气，笑道，“如此，便有劳诺安了。”

        百里霁莞尔一笑，起身道：“举手之劳，何必言谢？”说着裣祍施礼，正要款步离开，却突然听周凌道：“在下还有一事不解，不知姑娘可否赐教？”

        “何事？”百里霁说着停下脚步，侧身回眸。

        “流宁郡主，姑娘信得过么？”

        “周公子说笑了。”百里霁道，“阿玥这会子正恨不得把沈尚书拉下马，多风酌此事，长公主薨逝便多一处疑点。她不会反水。”

        周凌虽久居京城，但这些世家大族里的勾心斗角，大都与他无关，也就不如何关心，也不怎么明白。

        百里霁这番话说得似是而非，犹抱琵琶半遮面，他也是似懂非懂，直到看见柳云柯伸出两指按在他手背上微微点头，这才相信，一抱拳，道一声“多谢”，又大马金刀地坐回去。

        “周公子客气，小女子话已传到，这便告辞了。“

        百里霁说着推开小门出去，被寒风扑了一脸的细雪，脑中迅速地清明起来。

        柳云柯不过离京短短三月，回来却像换了人。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是没有心的木头教人灌了血，温出了人情。

        他从前可是连笑都要伪装起来，宁肯推人入火也不愿以身犯险的主儿。

        不过……想那么多做什么？

        百里霁暗笑自己多管闲事，裹紧裘衣，踏入细雪中。

        雪花打在她脸上，化作细小的水珠，顺着面颊滑下。它从不属于谁，谁都不配拥有它。

        是啊，谁都不配。

        百里霁的脚步轻快起来。

        柳云柯将空杯倒扣在桌上，半拢着长发，嗤笑道：“辰霄，你看这京城的人呐，如困兽一般，如我一般……命呐……”

        兜兜转转，终究还是逃不掉，还是要回到这里。

        他早先喝过一趟酒，眼下酒气还没散完，蒸得他眼角都是红的。

        “风酌，”周凌把杯子翻过来重新放好，两眼迷离，“你的道，究竟是何道？”

        “我的道？”柳云柯盯着桌上残余的水渍，整个人都开始朦胧起来。

        什么道？

        他也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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