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雪

今日清闲，程墨瑶本想去拜会拜会老师，孰知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府邸里出了两个人——一个生面孔，一个用裘帽遮了脸。

        奇怪。

        程墨瑶看着两人钻进了马车，末了还被那面生之人狠狠地剜了一眼，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老师轻易不见客，何况是生人。

        他自顾在心底打了个转，将疑点都吞回肚里——多说多错，宁可不说，不可犯险。

        一念甫毕，他赶忙抱起怀里的卷轴，扭头便走。老师日日可见，这小命丢了可就捡不回来了。

        百里霁眼看父亲将热茶倾在氍毹上，快步入内，顰眉道：“父亲，柳公子这是……”

        “年轻人呐。”百里汇凝视着女儿，目光慢慢缓和下来，“阿霁，你也该谋一谋将来了。”

        百里霁，字诺安，是百里太师的掌上明珠，温柔知礼，又是高官之后，当年及笄之时便有媒人踏崩了门槛，磨破了嘴唇。可百里大人就这么一个女儿，疼爱非常，哪会轻易许配。

        京中子弟见得太师大人决绝如此，也不再图谋打算。这么一来，百里霁的婚事也只能暂且搁置。

        刘大娘子一再催促，百里汇总说再等等，等那有缘之人。

        可这姻缘难求，百里霁一等，便等到今日十八岁满。

        “一切由父亲做主。”百里汇颔首低眉，露出乖顺之色。

        她究竟是女子，便是想为自己谋，又该从何谋起？

        “阿霁，”百里汇摇摇头，牵着女儿在身畔坐下，“你虽养在闺阁，但自小所学却与京城众公子无异，你若想要，没什么是不能去谋的。阿霁，女子又如何？今上潜龙之时，亦有人云疑，但整治恶吏，重审旧案，通互市、富民田，除了陛下，谁又能做得到？”

        “父亲，阿霁未敢奢求什么。”百里霁抿着两瓣薄唇，略显迟疑，“但求父亲为大梁指一条明路，也为女儿指一条明路。”

        百里汇言中的市商和富田，只在南国一片有，北地依旧是满目萧然。

        她始终是朝廷的局外人，也因此而看得更加清楚明白。

        父亲的棋曾在她手下输过一着，她比谁都懂，辟新除旧，要的是大刀阔斧，而非积水之劳。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她明白，所以，她得做点什么。

        “明路……“百里汇仰头看着厅外的白雪，良久不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九仞之山，非一篑而就。阿霁，你和他们是一路人啊。”

        他们，他的学生们。

        一如齐洛哲、霍千城，为大梁奔走四方，只图快刀斩乱麻，劈出一个光明盛世。

        可最终遇安病逝，桐雪远斥。

        士子寒了心、破了胆，百里霁却想从庭院中辟出一条路来，她无愧于才女之名。

        ————

        “百里霁，那可是百里太师的掌上明珠，”周凌拉紧帘子，呼了口热气，“怎么会躲在花厅另侧偷听？”

        “诺安呐，当年可是差些封了郡主的，她的棋可是出了名的锋锐。”柳云柯挨着他坐，从头到脚都有些微热。

        当年春社之日，众子斗弈，百里霁半路杀出，独败数名国手，只与沈澜略输一着，因此名扬洛都。

        夕阳余晖躲在诺安袖中，懒懒地不肯出来。

        沈公子捻棋而起，点下了最后一子。

        百里霁眸中流出一股挫败，她好像没料到有人能赢下她。

        发间的鎏金步摇在满天酡红中醉得酩酊，不住晃动着簪尾的珠串。

        “沈公子，名不虚传。”

        诺安姑娘的面容在汩汩的溪涧旁越显温柔。

        “马齿徒增，百里姑娘，承让了。“

        沈澜笑得含蓄，他很敬佩这位小娘子。

        只差一步，她就能赢下大名鼎鼎的状元郎。

        她的棋比百里汇更锋利，更杀伐果断，若非投得女子躯壳，她也是一代名臣的模样。

        人人都以为，这回百里霁定是要下嫁沈家，人人都等着曾为挚友的百里霁和苏霂因为一个沈学士撕破脸。

        可两人一如君子神交，只是一见如故而没有再见倾心，知己之情没有半分的逾越。

        最后灵帝拟下圣旨，赐婚沈澜，百里霁便把两人来往的诗稿尽数焚去，又命人送去厚礼祝福。

        她断得干脆利落，一点犹豫都没有。

        洛都的谣言也如浮尘沾水一般迅速地沉了下去。

        他们这才信，百里霁半点心动也不曾有过。

        “差些？”周凌咬紧这两字，微微扬眉，后知后觉地又跟他挨近了些。

        武功练到了柳风酌这般地步，怎么还会怕冷呢？

        他很想不通。

        但这人罩在皮裘之下也确实很好看，去掉了几分不近人情的清冷，全部换做了温润脆弱。

        “先帝要平衡两党，便要在这上面做文章。”柳云柯吃了一遭冷风，忙把手揣进汤婆子里，“老师是东宫一党，沈钧是前朝旧党，两边分庭抗礼、相互牵制，方能把朝廷的祥和大戏唱下去。”

        “沈轻玥得封郡主，老师便进任太师；霍千城远调琼临，孙赤便降调登州团练使。两边的筹码，是差不多的。”

        “哈！说那么多，不如讲点实在的。”周凌单手撑着膝盖，坐直道，“你那老师不答应，你打算怎么办？”

        冯卿入京，时机巧妙，百里汇绝不会让任何意外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

        “会有办法。”柳云柯道，“我同你说过，诺安的棋，最是杀伐果断。”

        杀伐果断，意味着明白利弊，知道取舍。百里霁虽是女子，可她依旧有能力一眼望穿朝廷假面。

        她应当知道，陛下正需要一件事给她敲敲警钟。

        大梁的宋氏皇族就快要走到头了。

        作为曾经的太子侍读，柳云柯无疑是进谏的最佳人选。

        他熟悉阴晴不定的女帝，且他身份敏感，女帝轻易不会动他。

        所以，柳云柯来，不是为了找老师求助，而是把消息传给百里霁，让她去想想办法。

        柳小公子虽熟稔宫中守备，翻进宫去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但他与宋筠如的关系已大不如前，这么贸然进去，恐怕反而会引得这位女帝不快。

        反正他现在做什么都是受制于人，倒不如求人求得干脆一些，省得日后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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