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手滑

装凶的小杏儿，仍旧很乖巧，郭蓉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再追问下去，那两家本就积怨已深，不足为奇。

        小杏儿松了口气。

        可她哪儿能知道，她方才一句“沈麓川嚣张跋扈、无法无天”，正被人听了去，一传十十传百，宫中人多嘴杂的，不知被多少人知道了。

        此时，小杏儿还和郭蓉走在宫道上。

        路过的不少娘子都与郭蓉打了招呼，看得出来，郭蓉与许多小娘子的关系都极好。到了宴府，宫人早已经设好了宴桌，只是此刻还没有多少人来，郭蓉带着小杏儿去了女眷一边，寻了个位置坐下。

        筝乐声声，在偌大的宴府中响起。

        宴桌上也摆满了她鲜少见到的果子，的确是比她在山上采摘的野果新鲜漂亮，也不知道甜不甜。

        郭蓉善解人意，看出了她的心思，递了一颗拇指大的葡萄来，“这番邦的葡萄最是香甜，乔娘子且尝尝。”

        小杏儿没拒绝，接了过来，她也不知这是要剥皮，就放在唇边咬了一口，甜甜的津液裹在唇齿之间，真的好吃。

        郭蓉愣了愣，便从盘子里又拿了一颗葡萄来，在她跟前剥开，“这葡萄只用吃其中的果肉便是。”

        小杏儿这才知道吃错了方法，在对方面前丢了脸，臊红了脸。她默默抿着嘴里的葡萄，连声儿都不敢出，生怕自己多呼吸一口，都会丢了乔家的脸面，让人笑话了去。

        吃完一颗葡萄后，郭蓉看小杏儿沉默不语的模样，才又出了声：“我对乔娘子颇有好感，娘子也切莫因为我与少将军那没着落的婚事疏远。”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郭蓉眼眸垂落，有些落寞，“八字尚且还没有一撇。”

        “五娘子。”小杏儿轻轻道，“你似乎……不情愿？”

        郭蓉自觉失态，紧忙又恢复那副端庄温柔的模样，“父母天子之命，即便是让我嫁给个乞丐麻子，那我也不容得反抗拒绝。”她扑哧一笑，“况且这还不是乞丐呢，是堂堂沈少将军，俊俏潇洒，不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婚事呢。”

        郭蓉这样说着，小杏儿却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颇多无奈。

        女子的婚事嫁娶，本就是由家中说了算，不然只能像她一般，算是无媒苟合，一厢情愿许久，也不过是等来他不承认的过去。

        小杏儿真情流露，苦涩着叹了口气：“他本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郭蓉也不说话了，看得出来，乔娘子和少将军确实不太对付。

        她又问了些小杏儿最近在读的书，这就问到了她的命门上，小杏儿急忙讨饶，一阵嬉笑后，两个人的关系也拉进了许多。

        约莫过了两三个时辰，晚宴将开。

        庞氏与顾若瑄姗姗来迟，将小杏儿带去了文官之首的位置上坐下，与郭蓉离得倒是不远。女眷与百官那边，隔了一道隐隐绰绰的屏风，只能依稀看见那头的身影，却分辨不出是谁。

        宫中的娘娘皇子们纷纷到来，共襄盛宴。

        皇后之下的姝贵妃领着小皇子，遥遥朝着庞氏点了点头，随后目光落在了小杏儿身上。小杏儿没回过神，愣生生多看了片刻，她才记起，那位姝贵妃正是自己的嫡亲姑姑，因着久居深宫，帮皇后娘娘协管后宫有些忙，一直没能回家瞧过她。

        不过姝贵妃娇兰殿里的赏赐，却是送来府中了的。

        觥筹交错，小杏儿觉得好奇，也多喝了一点，晚宴还没开始，她脑子里就有些昏昏沉沉，一直回想着郭蓉白日里说的话。

        郭蓉的父亲郭宗正是文官出身，多多少少也受到文武对立的影响，对沈家不喜。但现在沈麓川胜仗归来，声势大涨，呼声极高，就算沈麓川与明乐公主两情相悦，陛下也是不可能将皇室之女许给沈家。

        而恰好，掌管皇室宗族的郭宗正是陛下最为信任的人，将他的女儿郭蓉嫁到沈家，说是赐婚，怕是存了监督敲打的意思。

        百官权势，错综复杂，竟然让一个女子用一生去换。

        小杏儿不禁为郭蓉叹了口气。

        晚宴开始，女眷们陆续抵达，不知为何，她们的目光总是从她的身上一扫而过。笙乐阵阵，绕梁不绝，陛下和皇后来得稍迟，高呼万岁后小杏儿偷偷瞄了一眼，不苟言笑的陛下脸色过于严肃，真真威严。

        她不敢再看第二眼。

        舞女们挥动水袖一舞，将女子的柔情百转皆化在扭动的腰肢当中，男子那头，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郎君嬉笑着说舞女漂亮，要带一个回家里看她跳舞。

        身旁的顾若瑄轻啐了声：“家里都娶几房小妾了，还想着往家里搬，不要脸！这东陵男子若是有表兄一半好……”

        后面的话，顾若瑄没再说出来，闷头喝了酒。

        小杏儿当她是吃多了酒，昏头了。

        歌舞正酣，她埋头还在想郭蓉的事情，冷不丁那头百官说话的声音忽的没了，渐渐的，女眷这头也没了声儿。

        静悄悄，只剩下琵琶声。

        不知是不是弹错了一个音，曲调听着有些奇怪。

        她抬起头，朝着宴府门口看去，只能瞥见一抹转瞬即逝的玄色衣摆，她愣了愣，已经知道是谁了。目光顺着屏风看，那道高挺端正的身影越过舞台，一路到了陛下跟前。

        此刻，琵琶声也停了。

        所有人都看着他。

        男人的声音用懒散疏狂的语调响起：“陛下，臣来迟了，臣知罪！”

        小杏儿摒了呼吸，他……他胆子怎么能这么大，用这种语气同陛下说话！这可是九五之尊啊，若是不乐意了，就砍了他的脑袋怎么办？她一口气梗在喉咙里，手也不禁攥紧了衣料。

        不过很快的，她又松懈下来。

        她与他，没甚关系了，担忧作甚？

        为了将担忧驱逐出去，小杏儿端起酒壶，往自己的酒盏里倒了满满一杯果酒。与此同时，陛下不急不缓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你沈麓川竟也知道有罪。”

        一句话就让文武大臣战战兢兢，刚刚还好好的盛宴，现在却想是要杀伐一般。

        偏沈麓川还笑得出来，放荡不羁地反问陛下：“陛下说的是哪条罪，是刚刚……”

        话还没说完，沈麓川的大胆吓得小杏儿一个手抖，酒盏从宴桌上滚落，果酒香侵袭而来，金酒盏滚落到了脚边。鸦雀无声间只剩下小杏儿这里一点动静，不由得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甚至于，她还感受到了隔着屏风的各种探究。

        她慢慢低下头，将头埋的更低，只盼着能找到一条地缝，钻进去就好。

        也不知是哪个离得近的小娘子，倒吸了一口气后，压低声音说：“乔小娘子可真真了不得，这种时候饮酒庆贺少将军犯了帝王忌呢。”声音里，又隐隐含着几分“快打起来”的兴奋。

        小杏儿抿了抿嘴：“……”

        她真的，只是手滑，真没别的意思。

        剑拔弩张的那头，因为这么一打岔，陛下也没了问责的心思，挥挥手就让沈麓川入座。看陛下那眉心紧锁的样子，着实是为沈麓川伤透了脑袋。

        挺拔的少年郎君顺手坐下，对面就坐着一脸不认可的沈老将军。

        沈老将军的不远处，坐着吹胡子瞪眼的乔若松。

        “三郎，你这刚回来，怎的又和陛下较上劲儿了。”宋青凑过来，话说得确实是关心，可那眼睛里却没有半分担忧。

        他知道，陛下其实最是纵容沈麓川了。

        沈麓川扬起嘴角，朝着屏风后头看了眼，能瞧见不少小娘子绰约袅娜的身姿，他恍然间似乎是瞧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稍稍恍惚。

        他收回眼眸，没什么兴致地回应宋青：“晚宴开始前去找陛下讲了下道理。”

        宋青愕然：“你不会是用和我讲道理的方式，和陛下讲的吧？”宋青做了个手刀动作，在自个儿的脖子上一抹，这就是沈少将军的讲道理了。

        沈麓川撇了下嘴，看向宋青时，那双眼中写满了“你是不是蠢”的眼神。

        宋青才知道自己是犯了傻，纵然沈麓川无法无天惯了，却也是个知道轻重的人，怎么可能提刀和陛下讲道理呢，不然他长九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宋青继续问：“是为了你和郭娘子那桩婚事？”

        “如你所见，吵了一架。”沈麓川说的轻描淡写，说话间又吃了一大杯酒，宋青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整个东陵，也就只有他沈麓川敢和陛下这样说话了。

        “那结果如何？陛下还是执意要下旨赐婚？”宋青摸了摸下巴，眯起眼睛，“其实我也见过郭五娘子，生得不比明乐差，还知书达理温柔贤淑，这两年不知被多少才俊踏破了门槛都没应允婚事，竟然便宜了你……”

        话没说完，凌厉的目光就已经将宋青捅成了筛子。

        那等经过磨砺后的气势凌云，已早不是当初在东陵的小霸王可比。

        沈麓川身上，不止有沈三郎的意气风发，还有沈少将军的威严锐利。

        宋青眼睛珠子一转，机灵地就把话头转了过去：“你知道方才摔杯子的是谁么？”

        “嗯？”沈麓川随口问了下去。

        宋青继续道：“我方才进来的时候瞥了一眼，那位置上坐着的，正是乔家小娘子。”宋青幸灾乐祸看起好戏来，“你与陛下那等对峙，偏那小娘子饮酒作乐，三郎，你猜为何？”

        “……”沈麓川抿着薄唇沉默片刻，狭长眼眸蓦然一沉，“庆我触怒龙颜，欣喜难耐？”

        “哈哈，那小娘子瞧着乖乖巧巧，竟不想如此厌恶于你，不愧是乔家娘子，有太傅当初连骂三日的气魄了。”

        提起乔沈往事，沈麓川眼神如刀瞟来，宋青连忙喊着自己醉了，说了好些醉话。端坐上头的陛下又与沈麓川打起了眼神，意思是让他去见见郭蓉，兴许就能变了心意。皇后娘娘身旁的老嬷嬷动了身，似乎是要去请郭蓉一叙，他觉得不爽也不想见，脚一蹬便起了身，长腿越过宴桌径直朝着外头走去。

        宋青愣了愣，抬头问：“三郎，你去何处？”

        沈麓川掀起唇角，侧头垂眼看来，剑眉一挑，用不知什么意味的语气答：“不是说那乔家小娘子几次三番招惹我么，你说我还能干什么去？”

        说完，他扭头离去。

        劲瘦身形，渐渐隐没在昏黄宫灯与丝竹声中。

        在场临近的人，却是听了个明白——沈少将军，要去找乔小娘子算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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