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娘子

红妆轻骑，春满东陵，风里已经带着几分初夏的闷。

        宫中开宴，宴请东陵文武百官以及家眷，何等盛况，可想而知。

        顾若瑄听说庞氏要将小杏儿带上宫宴时，脸色就不大好，可有不能在庞氏面前表现出来，只是在私底下敲打过小杏儿几次，让她谨言慎行，收起那些拿不上台面的做法。

        小杏儿只顾着养病看书，没将顾若瑄的话放在心上。

        庞氏差遣了两位教习婆子来长岁阁，要教她一些贵族礼仪，她一概收下。她性子软和，也乖顺听话，颇得教习婆子的喜欢，也没太难为她。

        宫宴前两日，柔烟送了两条襦裙过来。

        一条是她惯爱穿的嫩绿，一件则是烟红，瞧着绣工布料，都是小杏儿从前不曾见过的金贵。她摸着绣纹，抿了抿嘴，原来东陵名门是这般贵气，怪不得当初在白溪村时，沈麓川穿着她花光身上一半银钱买来的衣裳，神情有些一言难尽。

        她与他，终归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只是她明白得太晚了些。

        柔烟看到小杏儿出神，还以为是不喜这两件衣裙，便不太高兴地说道：“原本夫人是寻了好几条料子裁衣，可前儿三娘子知晓娘子也要去宫宴，心里头不高兴。夫人哪儿能看不出来啊，便先让三娘子选了，这两件衣裙都是剩下的料子做的。”

        显然，无论是颜色还是料子，都是不如顾若瑄。

        “无事，方才不过是想到了别的事情，我倒是挺喜欢这两件的。”

        柔烟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家杏娘子实在是太好欺负了。

        转眼就是十八宫宴，一大清早，柔烟就替小杏儿挽了个漂亮的发髻，耳畔额间的碎发都挽了起来，衬得那双水灵灵的杏眼更加透彻更大了。

        再添上一件嫩绿襦裙，她抬起头抿嘴一笑，顾盼生辉。

        可谓是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看得柔烟直夸小杏儿漂亮。

        在家中用过午饭，庞氏就差人来叫了小杏儿过去，庞氏同她交代：“入宫之后，你只管跟在我的身后就是，若是遇上了武将就避开，那些个粗人，嘴里没一句好听的话。”

        “好。”小杏儿应了。

        坐上马车，她才知道自己与顾若瑄庞氏并不同乘，柔烟在里头服侍伺候，等到了乾元门外，马车就不能前行，丫鬟婆子们也就不能跟着进去了。

        马车吱呀吱呀地晃动，街巷间传来吃食逼人的喷香，活色生香的东陵尽在车外。

        路过龙跃主街下的余香湖畔时，湖中的万里荷花已经生了碧绿，到了炎炎夏日，就能生出绵延万里的粉绿荷花。

        小杏儿不禁多看了两眼，当初在白溪村时，沈麓川曾同她说过夏日里余香湖畔的盛况，还说日后要带她来瞧瞧。

        如今，他说的金丝糕，她一个人吃过了。

        余香湖畔，她也看过了。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街上响起，回荡在微醺的风中。小杏儿一怔，撩着布帘的手僵住，不到两息，风忽的凌厉起来，卷着一股甘松香味突兀出现在呼吸之间。

        是他！

        小杏儿抬眼看去，恰是看到马车之侧，一匹棕黑大马高大壮硕，从马车窗看去，只能瞧见马肚。脚蹬上，一双黑色长靴裹着修长的大腿，玄色衣摆被风扬起，飘荡如同他那不可一世又张扬的性子。

        她不敢再往上看那张俊俏的脸，一口郁气堵在了胸中。她松手放下帘子，隔绝了外头所有的热闹和他，耳朵里嗡鸣阵阵，她已经听不到别的声音。

        不知是过了多久，她才听见柔烟的声音问：“娘子，怎么了，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小杏儿摇摇头：“被风迷了眼，不碍事。”

        那头，沈麓川一骑绝尘，他察觉到有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便拉住缰绳停了下来，回头看去。日头高高，他看见方才路过的几辆马车上挂着“乔”家的名牌，眯了眯眼。

        他这一停下，宋青跑断了马腿终于是追了上来。

        宋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是看到了乔家女眷的马车，笑着说：“世仇见面，分外眼红啊。怎的，三郎你打算将那乔小娘子捞出来教训一顿？”

        沈麓川睨了宋青一眼，这家伙，又在看热闹不嫌事大了。

        不过，什么乔小娘子？

        他调马回头，不再去看乔家一行人，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了一句：“什么乔小娘子？不是乔家姓顾的那丫头？”他不耐地撇撇嘴，显然是不喜顾若瑄的。

        “不是吧三郎。”宋青觉得有些好笑，“我说的乔小娘子，是太傅自小被拐走的亲生女儿，上次还拿过夜金丝糕嘲讽你来着，你不会不知道吧？”

        乔家找回了自幼被拐的小娘子，这整个东陵人尽皆知的事情，沈麓川竟然不知道。

        提起这档子事，沈麓川眉头就皱紧，脑海中满是锦帕包裹的金丝糕……他“啧”了一声，将他此刻的不虞展露无疑，他微微抬起下巴，伸腿就朝着宋青的马屁股上踹了一脚。

        宋青惊慌失措才控制住马，早已经没了看好戏的心思，耳边传来沈麓川冷冷的声音：“管她是谁，与我无关。”

        话音刚落，一骑绝尘，棕黑大马已经跑了老远。

        宋青叹了口气，认命地跟了上去，等到近了才嬉皮笑脸地问：“三郎，你这跑的这么快，莫不是急着见那位娇滴滴的郭家娘子啊？”

        街上，传来宋青一连串的大笑，仿佛不招惹沈麓川生气，他是不会罢休了。

        不过很显然，沈麓川生气了，一道毫不压抑怒气、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宋青！受死！！！”

        马蹄声，更急了。

        晃晃悠悠的马车，跌荡在东陵的繁华之中，等到乾元门时，日头已经很高，柔烟撩开马车帘子，小杏儿用团扇稍稍挡了些阳光，缓缓而出。

        又高又厚的城墙里，是权势滔天的皇权中心。

        那条进宫的深深甬道，花枝招展走了许多的妇人与贵女，难得一次的宫宴，众人都打扮的贵气端庄，逢认识的便会说上两句话。

        还有如同小杏儿这种适龄婚嫁的女子郎君们，凡是东陵城中举办的宴会，都是他们相看彼此的场合。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小杏儿还是被这样的盛况震惊到了，柔烟小小唤了一声，凑过来低声说：“娘子，奴婢只能送您到这里了，您进宫之后，只管跟在夫人身后就是。”

        小杏儿乖巧答应，抬眼就去寻庞氏的身影。

        还没瞧见人，就见三两个漂亮的小娘子嬉笑着朝她看过来，因着离得远，她只零星听见对方说起：“那就是乔家娘子，前儿……沈少将军……哈哈。”

        听到别人说到自己与沈麓川的名字，她心跳猛的一窜，她忙不迭心虚地移开目光低下了头。

        难不成她们是发现自己与沈麓川的关系了？

        怎、怎么会？

        就连乔若松都不知道沈麓川便是沈凌，这些深闺贵女，怎会知晓？再说沈麓川那边，心怀白月光，迎娶美娇娘，必然是不可能泄露这档子陈年风月旧事。

        小杏儿惊疑不定，只悄声问了身侧的柔烟：“我怎的感觉许多人都看着我？”

        柔烟也朝着四周看去，还是去打听了一番，不到片刻就从贵人们的丫鬟堆里回来了，含笑对她道：“娘子莫怕，她们不过是想看看娘子生得什么模样。”

        小杏儿的心还是没能放得下去，紧绷着声音问：“她们……为何要看我什么模样？”

        “前些天有人瞧见奴婢去将军府送过夜金丝糕，还招惹得沈少将军勃然大怒，这桩事被人传出去，就成了娘子初生牛犊挑衅少将军，一身是胆浑然不惧。”

        说着话，柔烟背脊都挺直了。

        得知并非是自己所想的事情，小杏儿松了口气，笑意也轻快了许多，也不多去辩解，“原来是这样。”

        小杏儿在人群中寻了一圈庞氏，她正与不认识的贵妇闲聊，那些妇人对庞氏颇为敬重。她正想过去找庞氏一同进宫，没料到一个被簇拥着的小娘子竟然走了上来，主动与她说了话。

        那小娘子生得温婉漂亮，柔和大方，她福了福身子，只唤了声：“乔小娘子安。”

        小杏儿忙也向她问了好，陌生的面容，让她有些发怔，自打入了东陵之后，她深居简出，年轻的小娘子除了顾若瑄，就没有再认识的了。

        那面前这位，是谁？

        许是看出了她的困顿，柔烟凑过去耳语提醒：“娘子，这位是郭宗正之女，郭五娘子。”

        小杏儿恍然大悟，从善如流唤了声：“五娘子。”同时她也渐渐记起，郭五娘子恰好也算得是今日宫宴的主角。

        她便是要赐婚给沈麓川的那位——郭蓉。

        想起这茬，小杏儿就难免在郭蓉的脸上多看了两眼，生得是真真漂亮，温婉娴静，一看就饱读诗书，是从东陵的金尊玉贵中养出来的贵女。

        一颦一笑，都与她乡野出生的小家子气不同。

        郭蓉见小杏儿身侧无人，便邀她一同去宴府，小杏儿恍然回神，愣愣地答应了。那副慢人半拍的样子，惹得郭蓉莞尔一笑，小杏儿也不自觉笑了一下。

        小杏儿先是去与庞氏知会一声，才与郭蓉一同进了宫门。

        墙院深深，抬起头仿佛都已经顶了天。那条进宫之路更是悠长，也不知道是通往何处。

        两个小娘子就这样结伴同行，走了好远，身侧的郭蓉才忽然出声问：“乔小娘子，我听说你挑衅少将军的事儿了，可真真是厉害。”

        温柔笑声回荡在耳边。

        小杏儿脑子里轰的一声，她窘迫地停下脚步，手忙脚乱地向郭蓉解释：“五娘子，我、我、我不是有意的。”

        “我并没有要为少将军出气的意思。”郭蓉脸上并没有愠怒，还是静然笑着说：“只是觉得乔娘子着实厉害，连那小霸王都敢招惹。”郭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小杏儿，看起来像是一只乖乖软软的小兔子，怎么敢去招惹正在风头上的沈麓川呢？

        郭蓉自然问出了心中疑惑来：“挑衅一事，真的是娘子做的？”

        小杏儿默了默，最终还是看着郭蓉点了头。

        到东陵这么久，小杏儿再懵懂，也听说了乔沈两家极不对付的事情。乔太傅乃是两朝帝师，朝中不下半数文官皆是拜过乔家门下，算是半师之谊；而武将则是以三代戎马，不知丢了多少沈家儿郎性命在疆场的沈家为首。

        这两家一不对付，朝堂上文物对峙的局面也就这般形成了，但也是这样的局面，竟然将朝堂里里外外都变得格外平衡。

        听闻到了乔若松这一代，他与沈老将军的关系更是恶劣，一个清高的读书人，竟然站在沈家门口，痛骂沈老将军到吐血；沈老将军提刀又来了乔家，擦擦嘴角的血就踹掉了乔家大门。

        这都是许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了，现在乔家刚找回来的女儿为父出气，挑衅沈少将军，也算说得过去。小杏儿索性就认了：“是我做的。”

        挑衅便挑衅吧。

        总比让旁人察觉到她与沈麓川的关系好。

        郭蓉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来，不能想象，看着温软的乔家小娘子，竟然有这样的胆量，她不由得问了句为何。

        小杏儿拧眉，也找不出什么极好的缘由来。

        思来想去，她只能装着顾若瑄咬牙切齿的模样说：“他嚣张跋扈，无法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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