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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回话


宋昉和陈仲奕穿过文华门,远远就看到大太监苏平守在左边的集义殿门口。苏平看到宋昉时,耷拉着的眼皮略动了一动,马上恢复了正常,上来朝他们行礼后低声说道:“成国公在里头和殿下论政呢。”

        成国公?

        宋昉吃了一惊。成国公孔兴正年轻时征战有功,一展孔氏将门本色,官至中军左都督,在五军都督内威名最盛。但他很少来东宫,倒也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朱祖宗的舅舅!

        当今陛下深居乾清宫,一是戏猫,二来也是养身体、保重龙体。朱祖宗为早逝的文懿皇后所生,得了陛下亲允的监国实权,但君臣毕竟相别,为了避嫌,向来不主动召成国公问政的……

        那今天这一出在闹什么?

        宋昉看了看说完之后就沉眉闭口的苏平,再看了看一直事不关己的陈仲奕,想张开的嘴,就这么闭住了。

        他心想,得,这两位都不是爱说话的人!不过成国公似乎并没有觉得在东宫就应该避讳什么,宋昉突然听到了他的怒声,道:“子衡,不要谈什么避嫌不避嫌的,老夫为官几十年了,还没靠过这个!咱不怕!你母亲在世时候就说要结亲,你是我外甥,老夫还能害你?你要是怕陛下不肯,老夫亲自去乾清宫要个旨意!”

        朱祖宗的声音并不大,颇有些无奈,传出来断断续续道:“表妹性情纯良……再择……”

        宋昉觉得有趣极了!朱祖宗自打十岁以后就不爱笑、不爱玩,见他玩乐便要说他,尤其爱端着少年老成的俊脸训人,今日可算是再看他出丑了!

        他倒是一分也不紧张。这算什么?宋昉听他娘说过,当年文懿皇后突然逝世,这位大都督在朔方刚刚打完战准备回京,在半道上听说妹妹去了,一路策马奋蹄赶回来,要把文懿皇后入到孔氏宗祠,陛下自然不允,他直接骂皇帝失信失德,说是生前相约、死后倾覆,哪里有个明君样子?把陛下气得咳出血来,时年六岁的朱祖宗也去相劝,方才把文懿皇后留在了帝陵。

        如今已经过去十四年了,成国公还是如此生猛威武!宋昉在心中称道着,面上也露出两三分敬服。陈仲奕见他如此,反倒展现出些许同情之色,宋昉察觉到他的眼神,微微仰了头皱眉,传递的眼色分明在问他同情什么,陈仲奕略略撇开眼睛,盯着殿门。宋昉耳朵传来一阵“咯吱”声,殿门开了,他把对着陈仲奕的目光收回来,看向走出来的人。

        只见成国公虽年近知天命的年纪,穿着靸丝盘领右衽绯袍、踩着革靴,腰侧还佩着一把短玉剑,龙骧虎步地走了过来,气势很是凶壮。

        宋昉忙上前见礼,陈仲奕、苏平也是。成国公虎目一掠,没看后面两人,单重重地看了宋昉一眼,宋昉生生这虎目一逼,陡然心中突突了两下。

        “在其位,谋其政,但是谋政不要谋偏了,宋伴读!”成国公冷声说完这一句,看也不看宋昉一眼,甩袖哼的一声就走,苏平要赶着送他,被斥了回来。

        宋昉急急回目看向陈仲奕,怀疑他知道些什么,陈仲奕再一次撇开了眼,宋昉又看向苏平,看到苏平拿手边的袖子擦着额头上的细汗,但是宋昉总觉得他的神情、动作又几分躲闪……

        待苏平擦好了汗,他恢复了正常,不待宋昉问他,忙向集义殿里头钻进去,向太子殿下禀明来了宋昉、陈仲奕,得了应允,又踩着快步小跑出来,露出个笑脸对两人道:“宋伴读、陈大人,殿下在里头,您请您请。”

        宋昉憋了一口气无处问、无处发,听苏平说能进了,抢着往前走,跨过高木门槛进了里头,正好看到朱祖宗正坐在黄花梨透雕螭纹椅上揉着眉头,手边摆着满满一杯茶,显然动也没动过。他觉得气氛有些滞闷,想后头看一眼陈仲奕,却正好看到殿门关上、陈仲奕分明在殿外动也不动。他在心里暗骂陈仲奕不仗义、叫他一个人面对朱祖宗这只老虎,动作上又毫无含糊,立马把头转过来,在地上行跪拜礼。

        “殿下,臣回来啦!”宋昉行完礼起身,朝朱祖宗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继续说道,“多亏殿下远见,派臣去江南学习,方才有这么个增长见识的机会!”

        朱成均让他跪了,却又不忍心叫他跪久,听他说完,便说道:“行了,吹捧的话晚说,过来与孤细讲一下浙江的事。”

        宋昉有了上回在金砖上头摔倒的历练,小心起了身,三步并两步走到朱祖宗身前,俏生生站着,刚要开口。

        “怎么?还让孤请你坐下不成?”朱成均重音落在请字,宋昉当即摆手、摇头道,“臣站着回话,哪可与殿下平起平坐?”

        朱成均手指一指身旁的透雕螭纹椅,不容拒绝道:“坐下回话。”

        宋昉被这声音一促,却不害怕,他知道朱祖宗还顾忌着竹马情谊,大事上待他虽严,小事上实则没有什么规矩,但方才成国公对他那般无礼,他声音听起来不气,心里却未必没有疙瘩……自己要是不知分寸,随随便便就坐了他身旁的位子,日后未必不计较!

        深觉自己所思有理的宋昉昂直了脖子,义正言辞道:“君臣有别,臣不能坐!请殿下允臣站着回话!”

        朱成均只觉得去了一趟江南,他的小伴读皮痒痒了,从动作到语气,都颇为欠教训!他眉一沉,宋昉就觉得有点不对,等到他沉声问道,“君叫臣坐,胆敢拒绝?”宋昉已经下意识地跑过去坐下了。

        “殿□□恤臣,臣日后再站也不吃!”宋昉咧出大大的笑脸朝朱成均凑过去,势必要叫朱祖宗体会到自己的感激!

        朱成均习惯了他的立场不坚定,又与成国公讲了许久,口中觉得渴了,正想端茶来饮,顺便听宋昉说一说浙江的事,却看见眼下多了一青花茶杯。

        宋昉本是为讨好而特意端了茶杯,却正好解了朱成均的口渴,叫他心头颤颤一热,觉得自己的小伴读真是叫人喜欢得很!他接过来饮了一口搁下,改了和煦口吻道:“你啊!惯会投巧!说说吧,白承熙和安必正怎么被你们送进京的。”

        宋昉嘻嘻一笑,觉得前后两句话是朱祖宗对自己的肯定,一是夸以前,二是夸现在,忙把脑中的想法一股脑倒出来,连珠密语道:“臣和章侍郎、秦安……秦少詹事一同到了浙江,便是白承熙相迎,态度颇为嚣张!当晚便设宴款待我等,可疑的是他身边人好似认为陈侍卫一般……后来我等到了桐庐看了决堤口,都看出上游并无河水漫涨的迹象,还看了堤坝上计水深的石头,知道是堤坝出事、不是天灾了。再后来到了臬司衙门,见到了安必正,他没有交代什么,布政使和按察使说桐庐知县高谦因为救灾不力含愧自裁了!”

        朱成均看宋昉说得越来越起劲,都来不及喝水,少不得嘴唇干干,便把自己刚刚用的青花水杯递过去,宋昉接了过来,仰脖喝了个干净!把杯子一搁,不知道朱成均一直在看他唇上沾染的一层水色,继续接着道:“我和秦安……秦少詹事觉得不对,出了臬司衙门正好遇到高谦之妻高夫人在衙门外喊冤,便与她说了几句,知道高谦之死并非布政使和按察使所言自裁,隔日便下到桐庐,一查真相!”

        朱成均看他朱唇一张一合,隐约间还能看到白贝牙齿,暗自抿了抿唇,又注意到他两次把秦安直接叫出,眉毛一跳,伸手到宋昉面前到:“等等,你叫秦安这样熟稔,日后不许。”

        宋昉却呆住,睁着凤眼傻傻看向朱成均问道:“为何?秦安……秦少詹事教臣许多。”

        朱成均只是下意识要他不许这样叫别人,哪里真有什么借口,不过他还是把眉一拧道:“日后你会知道的。”

        宋昉飞快想了想,真给他想出理由来,他朝朱成均眨眨眼,表明自己知道了,神神秘秘道:“殿下莫不是要叫秦……秦少詹事教臣,师生名分若定下,确实不可如此!”

        朱成均原是想他以后都远着秦安,岂料他自己又想出这一出来,也不现在就拒了他,只含糊道:“孤自有安排,你接着说。”

        宋昉说了这么久,口又渴了,伸手去摸刚才的杯子,却是空空如也,他微微撅嘴道:“渴了。”

        朱成均给他倒上,宋昉开心说道,“谢谢殿下,殿下待臣最好!”说完忍着烫牛饮下去,还小小呼了呼气,朱成均想看看他的舌头烫了没,心痒痒得很,却也知道不合宜,也便忍了。

        “后来便知道那桐庐堤坝是白承熙叫人掘了的,为的是便宜买百姓们手里的地,安必正也知道此事,白承熙觉得不安心,便叫他想法子杀了高谦,两人互相握了把柄在手中。”

        “案子虽查了个大概,臣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比如布政使和按察使不听高夫人申冤,只听安必正之言,便认了高谦自裁。”

        “比如白承熙和安必正说是为了凑够买田数,才干的这些事,可是桐庐是药祖桐君之乡,原就不是只有种稻这一生路,种草药也是有的。既然可以种草药,改种桑又有何难?布政使、按察使、白承熙和安必正却说买了不足十一的田!”

        朱成均虽盯着宋昉的朱唇,也分神听了个大略,当听到改种桑时,眼神一暗,脸色一沉,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握成一个虚拳。

        宋昉说得尽兴,说完了往旁边看一眼朱祖宗,叫他一身风雨欲来的气势吓住,以为是自己胡乱揣测朝廷命官令他不悦,当即找补道:“不过这都是臣的猜测!秦少詹事说既然白、安两人到了京里,那就依律处置!”

        朱成均见吓到了他,稍稍把气势隐了隐,又听他提了秦安,心中已是不悦至极,冷声问道:“秦安还说了什么?”

        宋昉想着秦安热心教他,总不至于叫他在朱祖宗面前连个好都不露,便饱含了敬意道:“秦少詹事说,日后如何,还要仰赖殿下,殿下肯定会想办法让江南百姓休养生息的!”

        朱成均暗道秦安确实大才,却也不满宋昉总是提他,忽而从宋昉刚刚的“师生”论想到他的年纪,“嗯”了一声后接着道:“叫你下一趟江南,委实学得不错。孤看你还有两年及冠,你爹是探花郎,你爷爷是探花郎,我看你也得拿个探花郎,叫宋氏一门连出三位探花,也是美谈!”

        宋昉刚觉得自己的吹耳边风策略奏效,却哪里料到火当即烧到自己尾巴上,苦着脸色支吾道:“臣……其实……不好读书……”

        见朱成均脸色一凛,他又立即补充道,“不过为了成为殿下的肱骨之臣,臣愿意头悬梁、锥刺股,以报答殿下!”

        朱成均此时只想把他整个人揉在怀里,宋昉一脸认真的模样叫他爱极了,却又让他想起自己让宋昉下江南的原意……朱成均肃了容色计较起来,宋昉在他身旁时,他反倒没有要剥衣解裳的孟浪想法,顶多就是想揉揉他、捏捏他,至多就是想亲亲他,比起梦中所为,倒还好些……既然如此,朱成均下了决心道:“那你往后便改回以往陪孤读书的作息,去后头的文渊阁备考,孤闲了便去看看你!”

        宋昉脸色一塌,哭丧着脸极是不情愿道:“殿下,臣在家中也会好好备考的,父亲每日考校臣的文章,臣会丝毫也不敢懈怠!”

        朱成均也不逼他,悠悠看了他一眼,开口便问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1出自?”

        宋昉凤眼急得扫来扫去,指头也拿来搔头,却愣是想不起来这一句,只好试着回道:“《诗经》?”

        朱成均微微一笑,叫宋昉明日就来文渊阁备考,允他像往日一样晚些来,却不许不来。

        宋昉丧气垂头,知道自己猜错了,一副生无可恋模样。朱成均念他小小年纪就出了远门,家里人必定操心,心里虽然不舍,还是恩准他早早撤了去。

        宋昉离开透雕螭纹椅,答了声“是”,就打不起精神地走了,开了殿门到外头,金色阳光直直扑到眼里,睁大眼睛一看,却发现殿外除了陈仲奕,还来了章丘实和秦安。秦安朝他瞧瞧道:“陛下不见人,说一切凭殿下做主。”

        他点了点头,朝着三个人说道:“三位大人进去回话吧,我要回去收拾行囊了。”

        章丘实微微一愣,想的是这不是从江南回来了吗?秦安略略一忖,抬头看了看集义殿的青色琉璃瓦。陈仲奕眼里皆是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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