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问审(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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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昉在上下游走了一遭,虽隐隐有了猜测,但仍是看得云里雾里。
眼下他正和陈仲奕共乘一辆青布马车,往臬台衙门赶。
素来是布政使管财政;按察使管刑名,故而虽是左布政使杨文清和按察使一同下令抓的安必正,按照规矩,严州知府安必正大概还是被押在了按察使司,又叫做臬台衙门。
宋昉突然想起一件事,问起陈仲奕:
“殿下说的是你带人暗中保护我,怎的只有你一人?”
陈仲奕冷淡答道:
“宋伴读不妨多留心。”
宋昉摆摆手,半倚到车壁一边,说道:
“闲话少说,少说。”
他想,半句话都套不出来,陈仲奕怎么这么会守口如瓶?
但是时间耗着总是无聊,宋昉又不死心地凑了上去,问道:
“方才那几个……”
边说着,他边用指头在额头前勾画一个斗笠形状,继续道:
“装扮成这样的,也是你们的人?”
陈仲奕只看他动作就明白他想问什么。
他们的人吗?
倒也不算。
日后也许能算。
陈仲奕似答似疑地“嗯”了一声,宋昉来了劲,想问清楚些,追着问道:
“是嗯。”
他歪了歪头,接着问:
“还是嗯?”
陈仲奕又回到那句:
“宋伴读不妨多留心。”
哦。
宋昉怒了。
什么人呐?
他怀疑朱祖宗派这么一个人保护他,就是为了气他,让他时刻记住自己是被欺压的可怜伴读。
宋昉脸色也转了冷淡,半威胁道:
“回京之后,抓到你的小辫子,我就向殿下告状!”
朱祖宗虽然爱欺负他,为人还算得上公正,想必是会主持公道的。
陈仲奕又“嗯”了一声,面无表情。
不久,臬司衙门到了,宋昉先行下了马车,朝门内走去。
臬司衙门的门上挂着“明察清廉”四字的匾,烫金的大字勾勒出十足的威严,门口不是摆两个石狮子,而是摆两只竖着独角的兽,这角是专触不直的,这兽自然也就是赫赫有名的神兽獬豸——专表司法公正严明的。
立在臬司衙门前倒也合适。
宋昉刚欲入内,门房来问,他探袖去摸帖子,突然想起来自己压根没有名帖。
他咳了一声,道:
“某是跟章巡按、秦詹事一同来办事的,两位大人先到了臬司衙门,叫我现在过来。”
那门房却不理,只问道:
“可有文书?”
宋昉反问道:
“此等小事,何来文书?”
门房紧跟着边向外摆手,边说道:
“今日大人不升堂办案,也没有你说的什么巡按、詹事,走罢走罢。”
宋昉更凑上去,提醒道:
“诶,你好歹入内问一两句。不怕耽误事?”
门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
“这几日,一个两个的都说要找大人,都说有冤,我一个个都放了进去不成?还说什么巡按、詹事,便是编出再大的官,也没你进门的余地!”
话才说完,那边急匆匆又赶来一个门房,长得更机灵些,衣裳也齐整许多。
“是宋大人罢?”
这个门房喘着粗气问道,显然是赶着过来的,还不待气喘匀,抢着道:
“秦詹事命我在门下等着,方才被叫去送了茶汤,这才怠慢了大人,您往里请。”
第一个门房讪笑一下,跟在后来的门房身后,避开了宋昉的视线。
第一进就是大堂,正是审案之所。旁边的鼓和磬是升堂时用的,想来早就击过了。
宋昉粗粗一瞥,坐在正座的是章巡按,两边陪坐的是生人,秦安在更下面的桌上握笔记录,想来是兼着书记的活。
宋昉来的声势不大,悄悄地就立在了堂侧的位置,离秦安最近。
在堂下略显憔悴的约莫就是安必正,没有跪着听审,反而是坐在朱色长条凳上,章巡按问一句,他答一句。
宋昉来时已经审了大半了,该问的都问过了,章巡按也只是反复地把几个问题问来问去,为的应该是稳定供词。
章巡按问道:
“有乡民说,决堤前一天有配刀的人来过,在堤上做了些什么,想来就是你先前所说都指挥使派去巡察的军人了?”
安必正答道:
“大人说的没错。”
“这个堤坝是去岁新修好的,今年又要把一部分稻田改为桑田,种稻的田数不如往年,所以要更加小心,我们都想着尽量保证不要再找其他省借粮。”
“省里三司对这件事都很操心,都派了人去看,都指挥使岳霄大人派了三波人去看,决堤前一天去的正是第三波。”
改稻为桑?
宋昉眼睛微微一眯。
改稻为桑的政策他也有所耳闻。
近年来有一群人在琢磨怎么提升稻谷产量,还确实搞成了。
连着三年,稻谷都比往年多收了一成,一成一成叠起来,各地的稻谷粮仓都丰裕起来。
因此,有人就提出要将一部分稻田改为桑田,桑树喂蚕,产更多的丝绸,进一步增加国帑、丰盈国库。
当今天子很是高兴,收到折子就下了御批,曰:
“粮足之世,富在民间,朕虽治之,实享民供。当效淮阴人用兵。”
言下之意就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改稻为桑的政策就这么定了下来,今年是施政第一年,地点在江南。
还不等宋昉想得更多,已是要退堂了。
章巡按一拍惊堂木,下了论断:
“严州知府暂行收押,本官与诸位大人商议后再行论处。”
言罢,秦安也把记录写好,呈给座上的三位大人观后,都无甚异议,便准备去侧面的屋里议事了。
宋昉也要跟着去,他附耳对秦安说道:
“我感觉有问题,我也要去。”
秦安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然后便把他带进去了。
宋昉心想,保守秘密,本公子最擅长了,别小瞧我。
于是也跟着进去。
先是在堂上的生人之一发言,他说道:
“某掌着一省刑名,押着安知府,心里颇有些不安。实在不知该定何罪?”
原来是按察使潘究德。
宋昉心想,刑名大家潘氏出身就这等水平?
他皱了皱眉头,嗅到了不同凡响的意味。
接着是另外一个生人说话,他道:
“某素来是理民政的,刑名本就不很通,潘大人都难以决断的案子,某实在无甚见解。”
这位想必就是左布政使杨文清了。
宋昉给他下了一个批语,泥鳅布政使。
章巡按倒没有和稀泥,他认认真真地又把秦安整理的文字看了一遍,才说道:
“依照审理情况,上游水位与往常一般,下游一片泥泞,问题只出在堤坝,若是堤坝坚牢,此次水患便不会发生。安必正失察之过不能免。”
章巡按又补充问道:
“负责建堤的是谁?”
“桐庐知县高谦”,按察使潘究德立马又接道,“畏罪自尽了。”
左布政使杨文清颇有些叹惋的意味,道:
“其实高知县做事老实,清廉也是有名的,实在不必因此就舍了性命。不过……”
按察使潘究德接过去,道:
“不过就是有些直性子。淹了这么多田,眼看就要种晚稻了,百姓没了田,如何过活?”
潘究德也随之叹起气来,说道:
“逼到高知县那里,他也就受不住了。”
杨文清和潘究德一唱一和,显然是做惯了的老熟人。
宋昉看向章巡按。
堂堂户部右侍郎,听着这一唱一和,没有附声,只是皱紧了眉头,抿紧嘴唇,但终究也没说什么,只是道:
“原本建来捍灾御患的堤坝,如今却是要夺人性命。”
宋昉又看到章巡按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后,看了秦安一眼,两人皆是互相微微颔首示意。
随后,章巡按对杨文清、潘究德说道:
“今日先到这,某再看看其中疑难,后日再抉择罢。”
潘究德略略昂起身,疑惑道:
“还有什么疑难?不是都查了吗?”
杨文清按下他,劝和道:
“章大人是要案子办得清楚明白些,也是合情合理。你我如今只管听章大人差遣。”
章巡按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叫上秦安、宋昉便走了,不再理会潘究德、杨文清。
一行人出了臬台衙门,肩舆都备好了,整整齐齐停在门口。
章巡按上了轿子,秦安、宋昉还在掀轿帘,此时突然从石獬豸后头钻出一位妇人来。
“大人!大人冤枉呐!”
她欲扑倒跟前,叫底下人挡了,嚎啕声却是传了过来。
“奴家官人绝无可能畏罪自杀啊!大人!”
章巡按并未开帘再听,只一味叫走,留下秦安、宋昉二人。
宋昉方欲抬脚过去,又看了看秦安,秦安见了妇人情状,也未多说什么。
宋昉叫侍卫把架起的妇人放下,眼见着臬台衙门前不好说话,只一路行到小巷中,叫侍卫把手了巷口看来人,自己与秦安同妇人讲话。
“你说,你家官人不可能畏罪自杀,你是桐庐知县之内?”
宋昉径直问道,那妇人收了泪,行了见客礼,说道:
“正是。”
宋昉又问:
“你可知在臬台衙门前无故喧闹也是犯禁的?”
妇人凄怆回道:
“奴家如何不知?只没有法子了。”
“奴家从桐庐赶来,打听了衙门位置,便要告冤,那门人初时还答几句,后来便只闭门,皆劝奴家,不若归家去好好治丧,何苦来衙门讨苦头吃?”
宋昉看她年纪与自己母亲一般,生了一股隐怒。
杨文清、潘究德一番言语,掩去了多少心酸苦悲,只有高谦的家人咽下。
宋昉按捺住怒气,又接着问道:
“那你为何向我等求助?”
妇人看向宋昉,老实回道:
“奴家便蹲在那石头地下,听得一两言大人与门人的谈话,知道了诸位贵人都是从京城来的。”
她又啜泣起来,道:
“故而来求诸位大人。”
宋昉听完,只叫她明明白白把冤情述出来
一行人从巷子出来,秦安叫一侍卫与妇人同去寻家客邸住下。
宋昉与秦安一同走在路上,只觉得天黑得这样快。方才还能看见日光,进出巷子后,便只能看到挂起的三三两两只灯笼的光了。
零星的微芒。
宋昉叹了一口气,问道:
“康和,若她所言为真,该如何处理?”
秦安肃然答道:
“按律处置。”
宋昉又问:
“若是执律者不能自律呢?”
秦安仍旧答道:
“还是按律处置。”
宋昉把玩着扇脊,低低说道:
“章大人都没有听,他是不是都知道?”
秦安一把拿过宋昉的扇子,终于恢复了往日神色,用指头一推,把扇面开了一点点,说道:
“叫你别掺和,还掺和。”
“再掺和,小心叫殿下捉回去!”
宋昉一下子恼了,夺过扇子道:
“叫秦大人知道你私下揣度殿下意思,你先被捉回去打才对!”
话说到这里,宋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秦安道:
“陈仲奕呢?”
秦安事不关己,一副高高挂起的态度道:
“去接殿下了吧。”
宋昉被吓得一身冷汗,连忙追问:
“什么?殿下要来江……”
秦安神色扭曲,终于憋不住笑,重重拍宋昉的肩头,道:
“好兄弟,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
宋昉终于意识到不对,直接给秦安来了一脚,恶狠狠道:
“小辫子,抓到一根——泄露行踪。”
“假泄露也是泄露。”
秦安一下躲开,衣袍还是蹭上些许尘埃,他也不计较,见官驿已到,对宋昉说了最后一句话:
“多看多听,不要做事。”
“宋昉,你要认真记住。”
话说完,也不理宋昉态度,带着自己的侍从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宋昉到了自己房中,看到白清在里面,陈仲奕也在里头。
“稀客?”
他特意调侃陈仲奕。
陈仲奕依旧还是一脸冷漠,把一纸书信递给了宋昉,随后便出去了。
宋昉坐在桌前,借着烛火光看。
能得陈侍卫送的,还能是哪位祖宗?
这一看,脸黑了,只见纸上写的尽是问他功课如何,有无放松自己一心享乐。
宋昉心忖道,他到底给朱祖宗留下了什么印象?
这位祖宗远隔千里之外还要提醒他记得读书、切勿沉湎女色、洁身自好是一个伴读的基本素养……
不愿再看!
可他又担心回去之后朱祖宗问他感想,耐着性子读下去,最后还真读到几句有关案子的,左右不过是要他听章丘实、秦安的话,多多看着、学习就好。
这是养儿子吧?
还分桃短袖?
宋昉在睡前再一次吐槽了传言的离谱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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