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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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邈他们追到石虎林的时候,刺客竟然还没有逃走。
而原因也很简单,就是那个人。
他显然比那些士兵们要敏锐得多,甚至可能在刺客冲到石虎林面前,他就已经发现了他们。
不然他不会在这里。
石虎林高高的石柱在月色下呈现一种冷漠的白色,矗立如树林,最为高大的那一根石柱上,用朱漆柱子支着琉璃顶,镇着一只虎状的脊兽,脊兽顶上,站着一个穿着羽林卫朱袍锦衣的青年。
这地方是最难镇守的地方,萧邈从过军,一看地形就知道,如果整个春华宫周围当作战场,最难守的关隘就是这个,自然要给最厉害的人。如果这世上可能有一个人能是虞青说的天狼星降世的话,也只能是他了。大周久未经战火,洛阳城中百官对于真正的武将已经没了概念,只知道是武举的探花计修鸿,不知道他如同虞青听的那些演义故事中的人物一样,是不世出的将星。
所以萧邈让虞青把刺客往这里赶,因为知道这里有个计修鸿。
“嚯,还真有个天狼星。”虞青拍手叫好,一抬手把小白收了回来,笑道:“邪道,我看你还是乖乖投降吧,我们快往旁边让让,别被误伤了,天狼煞气可不认人。”
华亭山的寒风吹着计修鸿的衣衫,如同猎猎的锦旗,他的鬓发墨黑,脸色却白如美玉,一双眼睛如同寒星一般,冷冷地盯住了这个刺客。
而他的手中,挽着一把满弓。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身形,仿佛天生就是为挽这把弓而生的,朱漆巨弓足有七尺,被他硬生生拉得如同满月一般,仿佛他的手臂只是弓的延伸,而他背上绣着的雁翎,就是他的翅膀,那雁翎正因为他的动作而舒展开来,仿佛要带着他羽化成仙。
弓上的箭,从正面只能看见一点寒光,正是箭镞的尖,刺客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说明这支箭,瞄准的就是他的眉心。
“不得妄动!”魏王大声嚷道:“此人是朝廷重犯,一定要留下活口。”
不怪赵王和他在诸子夺嫡的局势下都能结成联盟,魏王这人确实是一派赤忱,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明知此时波谲云诡,但他是替赵王做事,这人去问仙殿盗金针,十有八九是想毁灭证据,跟皇后和太子脱不了干系,最怕死无对证,所以一定要留活口。
但魏王既然发话,陈公公自然也不甘示弱。他现在一点也没有老态龙钟的样子了,带着一队净卫也跟了过来。
“这刺客身上带着案件的重要证物,要是放跑了,我看羽林卫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吧。”他高声道,全然不是老人的声音,而是太监的尖声。
要论到打配合,没有比羽林卫和宫里内侍更近的了,净卫和羽林卫本来就是互相协同的,厉害些的,如羽林卫所属的龙禁尉的首领裘文德,就是奉承过李福子的。更是有传言,当初天熹帝建长安宫时,一众言官联名进谏,赐了当庭廷杖,上百人,抱的是法不责众的心思,但李福子一个眼神,羽林卫就知道谁打重的谁打轻的,一样的十廷杖,最后轻的当时就能行走,重的打到瘫痪卧床,联名的众人顿时土崩瓦解。
陈公公这样说话,已经算直白了,换了其他羽林卫,早就明白他表面上是说不要放跑刺客,其实就是想让他当场射死刺客,免得刺客嘴里说出别的来。
“放肆。”萧邈冷冷道。
陈公公瞥了他一眼,垂下了头,但实则没当回事。都说内侍跋扈,确实有跋扈的本钱,他只需要对天下的主人负责,而太子是将来的主人,萧邈虽然是主管此案的钦差,但又能拿他怎么办呢?
叶九自己明白这道理,心想那站在望楼顶上的羽林卫显然也知道。夜风中,他仰着脸,看向那高处衣袂飞扬的羽林卫,这样的年轻,这么好的功夫,正是春风得意,自然是要识时务的。
但叶九不知为何,心中有点隐忧。也许是因为这陌生的羽林卫身上气质太过冷漠,他似乎并不在意是谁在说话,只是紧盯着自己的目标——空中的那团黑影,仿佛他箭下瞄准的并不是关乎小皇孙一案的刺客,而是一只寻常的野兔,或者一个校场的靶子。
魏王也知道羽林卫和净卫之间的勾结,脸上神色顿时忧心起来,他嚷了一句“这可是关乎皇室……”
他话没说完,因为萧邈的目光如刀,瞥了他一眼,都说萧邈喜怒不形于色,但熟人还是知道他什么是在发怒的。
可惜扮作陈公公的叶九并不在乎。
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站在脊兽之上的计修鸿,忽然道:“嘿,拉弓的人,你把这人射下来,咱家让裘文德赏你黄金千两,如何?”
裘文德是龙禁尉首领,羽林卫也是他手下管辖的,这话与其说是利诱,不如说是威逼。显然是不顾萧邈在场,要图穷匕见了。谁知他话音刚落,只见那听了许多命令都不为所动的计修鸿,偏了偏头,看了他一眼。
“我有名字。”他冷冷道:“老阉奴,记住了,我叫计修鸿。”
一片哗然。
“阉奴”两个字,向来是对这些太监最大的侮辱,一经出口,就相当于把这皇宫内外所有的太监都骂了进去,就连赵王魏王这种养尊处优的皇子,也不敢轻易出口。要知道,那个在御前伺候,能过目奏折的首领太监李福子,也不过是个“阉奴”。
这个叫计修鸿的家伙,实在是在找死。
果然,他这话一出,陈公公的老脸顿时沉了下去,眼中简直露出杀气来。但他没想到,这里的人都是不怕他的,尤其萧邈,刚刚已经呵斥过了,见他还敢说话指挥计修鸿,顿时面沉如墨。
“拿下。”萧邈冷声道。江放和岑五对视一眼,都不敢动手,萧邈再叫:“罗骥。”
罗骥果然胆大,上去就擒住了陈公公,陈公公身后的绯衣太监想要动手,但还是不敢违逆。萧邈擒下陈公公,对着身后道:“虞青。”
他这话一出,刺客就意识到了危险。魏王心中也一惊,他抬头看向计修鸿,果然计修鸿也在看萧邈。
萧邈点了点头。
魏王还来不及揣摩他这一点头的意思,只见计修鸿勾弦的手抬了一抬,似乎要松手,虞青也飞身而起,袭向刺客。
说时迟,那时快,刺客忽然身形一晃,凝成人形,将自己的手臂狠狠一拉,竟然硬生生将血肉之躯就这样拉断,断口处爆出一蓬血雾,将他笼罩在其中。虞青竟然扑了个空,直接穿过血雾,小白在她袖中发出干呕的声音。
“呸呸呸!竟然用人祭邪术,脏死了!”
小白都嫌脏不吃的东西,虞青自然更加嫌弃,好在她卷起狂风,吹开了身上血雾,没有沾身,但也恶心得不行。
刺客桀桀笑道:“山野道和我傀儡道,两不相干,你非要苦苦相逼,大家就同归于尽吧!”
血雾弥漫开来,腥气冲天,遮天蔽日,连月色也带上猩红,血雾中更有无数惨叫声,众人慌乱不已,叫道“保护王爷”,萧邈却看见血色中一道黑影似乎要逃走。他要去追,只见一道寒芒,如同流星一般穿过血雾,将那黑影钉在空中,正是计修鸿的箭。
黑影爆发出尖锐的惨叫声,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捂住双耳,有几个净卫直接倒在地上抽搐起来。但惨叫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黑影直接爆开,在风中散去,现出一片澄明月色。
七点微光,从散去的黑雾中飘散出来,越升越高,越来越亮,光芒万丈,直接悬在空中,与天空中的星辰呼应,正是那七根被盗的散魄针。
但最耀眼的,还是月亮。
春华宴设在三月十五,本是月圆夜,但这次的月比哪一次都来得明亮,月晕如同浪潮一般,簇拥着中间大如车轮的圆月,从山野中看去,那月亮似乎就悬在众人的头顶,隐约看得见传说中月宫的桂树和宫阙。
众人都忍不住发出惊呼,因为月亮的光华似乎有了实体一般,像流动的金液,从空中倾泻下来,山野中响起无数鸟鸣兽嚎声,似乎在与月色呼应,远处的洛阳城也灯火通明,锣鼓声爆竹声甚至远远传到了十里外的华亭山。想必是洛阳城中的百姓也被这样反常的月色惊醒,所以用锣鼓和爆竹驱散恐惧,祈求神明保佑。
“这就是五哥说的金铜?”魏王怔怔道。
他虽然也知道小皇孙的事,但那只是传言,今日亲眼所见这样的异象,难免震惊。他都这样,其余人更加了,连萧邈也只是冷着脸,看着空中月色。
也只有计修鸿了,他身轻如燕,从望楼顶上攀住檐边,身形如猿猱,几纵几跃就下了望楼,对着悬在空中的金针道:“什么鬼东西?”
“这应该就是金铜了,金铜本来就跟月亮有关,这下好了,直接引起异象了。”虞青仰着脸道,那七根金针悬在空中,大放光彩。只听见山林中喧闹不止,是附近驻守的士兵都在各自长官带领下赶过来了,有龙禁尉,龙□□,也有净卫,各色锦衣轻甲,十分耀眼,都盯着空中的金铜,议论纷纷。萧邈皱着眉头约束道:“肃静!”
“其实我也没见过这玩意,只听说老头儿说过,金铜跟月亮有关,但究竟有什么功效,我不知道。你们找到古本的淮南子,上面应该有记载……”虞青道。
“你当弄玉库是你家后院,想进就进?”陈公公虽然被罗骥制住,语气仍然傲慢:“圣上不下旨,你们休想见到古淮南子。”
“哦?你知道古淮南子上说了什么?”虞青顿时来了兴趣:“说来听听,先不管查不查案,先让我们开开眼界嘛。”
“古淮南子上说,金铜是月壤所铸,得之可长生。”一个声音淡淡在她身后响起来。
看见来人,山林中顿时跪了一片,穿着锦衣轻甲的龙禁尉龙□□之类自不必说,连魏王和陈公公也连忙行礼,萧邈和计修鸿最慢,但毕竟还是跪下了,山林中响起一片“吾皇万岁。”
虞青也犹豫了一下,按她脾气是不可能跪的,何况小白还在袖子里鼓劲:“凭什么跪他,主人也是王啊,谁怕谁……”
她倒不介意这些凡人的虚礼,而且刚跟萧邈肝胆相照,能给萧邈少点麻烦就少点。但就在这犹豫之间,天熹帝已经道:“都平身吧。”
萧邈起身,他显然也没指望虞青跪,但虞青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起身后的一个动作,他往左迈了一步,刚好挡住了天熹帝看向虞青的视线。
天熹帝刚刚接的是虞青的话,接完后还在打量虞青,他一心修道,对于所有的神仙形迹都趋之若鹜,以净卫的手段,萧邈从江南请了个人在府中这事一定逃不过天熹帝的耳目,但他可能没想到,虞青还真有点东西在身上,今天也大出风头。
虞青本能地有点汗毛倒竖,倒不是怕什么真龙天子,而是被萧邈的动作影响了。她从没见过萧邈怕什么人。
“父皇恕罪,赵姑娘是在我府中做客的,当初老太君让我去江南探望舅父,舅父与赵姑娘的叔父是好友,所以托我带赵姑娘到京中游历一番。”萧邈替她解释:“她从小跟叔父在山野生活,所以不懂规矩,望父皇恕罪。”
虞青不懂人间规矩,不懂萧邈这段话里是担了多大的嫌疑——同龄的青年男女,叔舅辈是相识好友,又把妙龄的姑娘托给他带来京城,萧邈是有意把话往说亲上引,天熹帝再喜欢修道,也要认人间的规矩。皇室更是人言可畏,虞青要是与萧邈有亲事的可能的话,天熹帝就得避讳了,再想探查什么都得让皇后来,否则就是唐明皇和杨贵妃式的丑闻了。
天熹帝在修道里陷得有多深,萧邈是心里有数的。虞青要是魏如意那种“高人”也好,就算不帮天熹帝修仙,他也不过是建座高楼让他住着,不会为难他。
但虞青并非人类,而是狐狸。往最坏的方向想,就算她不配合,大不了把她剥皮取丹,对天熹帝都是有用的。
虞青可不懂这个,只觉得萧邈绕了一大圈,好像是为了转移天熹帝的注意力。不过她是知道萧邈干什么都有他的道理,也没提醒他“老头儿是我舅父,不是叔父”。
“颜子齐当年庸俗不堪,如今倒是通透多了,也知道结交风雅之士了,不枉朕把他外放江南一场。”天熹帝果然收回了话头,点评了一句萧邈舅父,又落回正事来,看了一眼空中的金铜,苦笑道。
“这阵仗,恐怕洛阳城都知道了。”
“刚刚还听见洛阳城里有鞭炮声,应该是百姓都被异象惊醒了。”魏王不失时机地说道。
天熹帝出了春华宫,太子自然随驾,身后还跟着赵王等人,连礼亲王也来了,只是不见皇后。
散魄针现于天下人面前,还出现这样的异象,再不信怪力乱神,也不得不承认了。明天天一亮,整个洛阳都会议论这事,不追查下去是不可能了。赵王一声不吭,只是忽然提起锦袍下摆,往天熹帝前面一跪。魏王见了,也跟着跪了。
“怎么?”天熹帝明知故问。
“求父皇明鉴。”赵王声音悲痛:“阿愍死得冤枉,请父皇准许儿臣查明真相。”
“太子怎么说?”天熹帝却忽然回头问太子。
“五弟要查,自然应当查,不过父皇钦点的主审官,好像是阿七吧。”太子只淡淡道。
天熹帝看了一眼萧邈,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不查清楚也难禁天下人悠悠之口,但这事查下去,至少要丢一个儿子。
“都说朕的儿子多,看来,真是太多了。”他扔下一卷册子,转身道:“都要查,那就查吧,拿着这卷淮南子,查个天翻地覆好了。”
扔在地上的,俨然是萧邈和赵王追查了许多天的,本该在弄玉库里的孤本淮南子。山风吹起古旧的书页,正停在金铜那一页,寥寥几字,画着一轮明月,写的是:金铜,月壤所铸,得之可长生。见月而升,大放光华,见日而落,遇竹乃熔,可用琥珀切割之,除此之外,坚不可摧。另有一行小字写道:汉武帝广收天下金铜,得九十九斤,铸为承露盘,天下金铜遂绝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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