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情魄无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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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仙台的悬崖裂开三道纹,镇压龙骨的金刚宝塔落下三片瓦,满地都是大火。四十九通天雷的重刑已有三千年未见,天庭仙众一片感喟,聚在崖坡之后的光明阁中,看真龙独自走上高坡,又独自走下,不曾开口痛呼一声,亦不曾显露原形。
九镝也在其中。
就在首排围栏后,随身禁卫应当站的地方,也是虺阳领刑之后面见天帝的必经之路。他纹丝不动地立着,已被天帝封了口舌与嗅、味、触三感,不可发出一语,唯独能够望电光,听雷声。
他是被天帝叫来“观赏”的,要他看看离经叛道的下场,认清能做与不能做的界线,收起任何可能萌发的私心——这是威吓,是警告,在天帝眼中,或许也是一种语重心长的教导,九镝已听了千年,固然明白其中深意,所以他睁大双眼,摒除杂音,只做“观赏”这一件事。
即使无金令刺掌,他知道自己也还是会来。他会在审判过后就冲到崖边,因为这四十九通天雷中本该有他的一半。而他此刻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逃兵,冷眼旁观,无可奈何。
当虺阳满身鲜血地走近,带一股腥风与九镝擦肩而过,九镝看到他失焦失光的眼以及仍不弯曲的身形,却无法用真气探他伤有多重,龙骨还完不完整,一颗心被掏出又放回,那是何种滋味,又会不会被雷击出更大的痛楚?可他甚至无法随虺阳转过头去,只能看他最后一丝发梢消失在余光里,又听见他在自己身后跪地行礼,那声响就像砸在地上一副快要散架的兵器。
只剩一双眼,一双耳,又还能做什么?九镝的所思所想又有几分重要。天帝只手就能剥夺他的一切,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事实,而虺阳此时不过是变成了与他一样的蝼蚁。那为什么两只眼睛涩得像烧火,为什么胸中冷得像豁开一个大洞?九镝不明白。或许是因为虺阳跪着说“知罪”时,他极敏锐的耳力还听到众仙君之间细微的议论,那些话语无一不令他困惑,他本以为真龙受此摧辱是件难过的事,至少值得遗憾。
直到天帝解开四道封印,九镝回身看到押送虺阳的队伍走远,他才意识到自己口鼻都流了血,染红了满襟。
干硬附着在锦缎上的已不是热血。
嘴角却还在不断滴下更多。
“你与虺阳相克,却也相生,”天帝当着众人面说,“雷降他身,对你的根骨也有呼应。”
众仙似乎恍然大悟,放下心来——方才神将军突现的狼狈与脆弱不免搅得人心惶惶,如今行刑完毕,怪事也有了解释,他们也该各回各的宫宇。而天帝乘辇离开前用金杖掀起幕帘,意味深长地看着九镝,留给他一句话:“急火攻心乃为神之大忌,切莫让朕失望。”
急火攻心?
他哪有一颗心啊。
直至人群散尽九镝都留在原地。金刚把宝塔一收,更烈的焦火与血腥味飘向坡下,绕满这光明阁。九镝的呼吸越来越重,低下头,撕下襟前的血痂,念着一日前摸到虺阳心跳的位置,隔衣料触摸自己。
仍旧空空如也。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天帝已经起疑,很重的疑心。只要他再有任何有知有觉、有情有欲的举动,显出一丝软弱顾忌,这疑心都会被全盘归咎于虺阳。
他永远不能对一人太好,也不能纵容一人对自己太好。
就算虺阳是水,他也不能生锈。
想通这一点,九镝便不再犹豫,近有诸般好处,可只有远才安全。他不认为自己能说服虺阳,所以这种“远”全由他来走就足够。
九镝穿回他的将军甲,再度担起巡天之责,前段日子趾高气扬的副将又开始对他卑躬屈膝,一切就像回到原样——回到虺阳还没从瑶池远道而来时。众人过于迅速地淡忘了那条身兼数罪的龙,被其他大事小事引去目光,似乎只有九镝一人处处留意,悄然找寻。虺阳此时的气息太微弱,需要他在满天纷杂之中一寸寸地找,不在披香,也不在天牢,巡天时走遍了九镝一百零八座仙阁,踏过每一条宽道窄径,终于嗅到一丝踪迹。
虺阳竟被关押在一个偏宫角楼下的马厩。与他挤在一起的并非御马,连战马也不是,而是日日劳苦为全天庭运转杂物的矮种马群。
只有一个独眼老君带着十几个尚且年幼的马夫守着此处,也只管喂马扫地等等小事,每日等人带着令牌来借马做活,好不清闲。果然没有重兵把守,九镝打马而过,静静地想:天帝这是看准了软肋,看准他们每一个人。只要他还在这宫中,虺阳就不可能叛逃。
而他若是起了二心,欲与虺阳一同远走,二人无力与整个天庭的万千仙神抗衡,便只有一条死路。
虺阳一定会死。
原来“克制”是这层意味。
九镝不曾在那偏宫前停留,也不曾浮身高处,看一看墙内情状。他只用知道虺阳在里面就好了。没过几日,又有魔族进犯,这次他也选择赶尽杀绝,却在取敌将首级前特意失手,受了些伤。
如此一来,找去广寒宫便不会引人猜疑。
那种程度的轻伤算不上要紧,九镝一般靠自愈,但他从嫦娥那里取走了上百副药,用宝囊装着拴上剑柄,轻松回到自己的凌虚殿,施法封门再打开囊口一倒,苦烈的仙药就铺了满床。
只有最苦的药才能补雷劈的痕,治真龙的伤。每日黎明前,九镝会把煎好的几种药汁交给专为天马医病的仙姑,她寡言可靠,是嫦娥深交多年的朋友,本就日日进出那马厩,愿意帮助神将军为罪龙送药。
一日拿药时,那仙姑开口道:“真龙近日精神好了许多,已能扶墙而立,昨日忽然叫住我,问我这药是谁煎的。”
“你说是谁?”九镝问。
“西王母娘娘,”仙姑迟疑道,“我说是娘娘心软,秘密差人送来灵药,嘱托我每日为他煎制。”
“他信了?”
“我……将军,我看不出。”
仙姑本以为杀气凛凛的神将军会被触怒,她想解释几句,因那真龙直言问她是不是九镝,并且情绪极为激动,她才保险起见擅自隐瞒,却见将军像是松了口气,神情平和地点了点头。
赤金瞳仁被朝阳照成琥珀,他对她说:“多谢。”
九镝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软球和木马都放在自己这里,若是跟着那些苦药被送回虺阳身边去,或许能让他稍稍开心一点。但九镝迅速打消了这个愚蠢至极的念头,想功亏一篑么?是他自己决定保持距离,他不能让虺阳察觉到丝毫关心。
虺阳滚烫地看着他,说“喜欢他”,现在固然也在喜欢,他却只希望虺阳早些死了这条心。
那样他们都不会痛苦。
因此软球和小马只能留在他不铺被褥的床上,彼此相伴,倒也不太孤单。
约莫三月之后,御龙行动已无大碍,万仙之宴在即,诸多天神将从四面八方来访,他能携天帝敖翔云际,也能驱走云下风雨,免得传上纷纷杂声,扰乱九重天上的仙乐。龙族上下被贬人间已有千年,天际能有龙影重现,还是条身带古神之韵的真龙,哪怕虺阳只是卧在一边当个摆设,撑起场面也不成问题。
虺阳还来凌虚殿敲过几次门,九镝一次也没开,有时碰巧遇上,见他远远跑来,九镝总会策马而去。不过,虺阳似乎并未因此沉郁,他顺从地做一条御龙,任人磨钝他的龙趾,修剪他的鬃须,给他配好几副华美沉重的辔头鞍鞯,仿佛完全收起了曾经的骄纵脾气,已然安于现状。天帝对此甚是满意,拿定主意要带他上宴,而这也就意味着,另一件事已迫在眉睫:
在放心驱策前,乘龙之人要拔掉真龙的逆鳞,再烙上御印,也就是每条御马长成时都要烙上的那一道印,无论多么驯良都不能免除。少了那鳞,多了那印,一条真龙再找不回气魄锋芒,才算真正沦为一头任人鞭笞的牲畜。
九镝深思熟虑多时,他要赌一把,因他不想看到虺阳身上发生这种事。
拔鳞烙印之事并没有被派到他头上,他却在一日上朝后不走,跟着天帝往后殿回。踏过门槛前,他说明了来意。
他请求天帝把逆鳞留给真龙,而作为交换,自己愿被抽出情魄,从此干干净净,以三魂六魄度过一生。
他就这样坦言承认了。
如今就是受情魄所扰,他才会动恻隐之心。
以后没了情魄,他的一切念想与私心也就不复存在,所思所虑皆为天庭,可谓是消了天帝心腹一患。
况且把自己当成毫无自我的牲畜,虺阳一定不擅长,但有他可以代替。反正他本就与那状态差距不大,只不过是从偶尔会痛的一头变成再不会痛的一头,当牺牲只放在自己一人身上,九镝就会觉得无关紧要。
“你如此请愿,是因对虺阳有愧?”天帝这样问他。
“臣无愧。”九镝道。
“那便当真是情魄使你如今这般优柔。”
“臣与虺阳同源而生,只要有一丝情魄残存,臣就无法对他全无在意。”
“如果朕取了你的情魄,再拔了他的逆鳞呢?”
这可真是最万无一失的法子,天帝问出这种话,九镝也不奇怪。他说起早就想好的话:“臣将有所长进,而虺阳或会萎靡不振,日日消沉,再无真龙之态。”
的确,失了最特殊的一片鳞,还失了最特殊的一个人,谁不会深受打击?
而在巨大打击面前,没有逆鳞的龙只会软弱,堕落,退化得与长蛇无异。这是无需九镝解释的道理。
考虑片刻后,天帝在踏过门槛前答应了他的请求。
却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去情魄后,九镝将负责处理南天门两侧雪妖化成的冰柱,就像虺阳先前所说那般,把它们运到天枢永远封存。那些冰柱有损雅观,他得在万仙宴前将其全部运走,时间仅余七日。
九镝接下此令。
他确实已经失去天帝的信任。比起留他守万仙宴,天帝更放心把他放在边缘。这没什么不好。只是在摒弃情魄之前,他还有几句话要对虺阳解释清楚,百日以来第一次见面,也算是道别。
云海日落时,九镝坐在老地方,垂眸看着自己那只青瓷葵口碗。当听到有人踏云奔来,他竟错觉一切回到最初,虺阳蹲在他面前等他,结束观海后,他在虺阳脸上数出四颗小痣。
今日这碗中空无一物。
九镝还带了软皮圆球、鲜彩小马,现在没了柔情似水的嫌疑,他要把它们物归原主。
虺阳却不要,三样他顶喜欢的物件,他一件也不要。
“将军今日约我相见,是要与我做个了断?”他又蹲在九镝面前,满面夕色,四颗小痣都模糊了。
“我不会再说幼稚之言,行僭越之事了,那样对将军而言是负担,虺阳都明白……”等不到九镝应声,他耷拉下脑袋,“可我还是想与将军做知己,做朋友,今日我收了这球,将军可以答应以后陪我玩么?”
九镝终于开口:“我要走了。”
虺阳皱起眉:“去哪儿?”
九镝如实道:“把一百零八根冰柱运去天枢,最多三日就会出发。”
虺阳显得有些吃惊,这是他自己相处的镇压雪妖的方法,却像是第一次听闻。很快他就垂下眼睫,睫下蓄着团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所以你来与我道别?”他终于抬起脸来。
九镝点了点头,把那青瓷小碗端起,递到他手边:“看它时,世界变得很静。我送给你。”
虺阳这次接住了。他指尖冰凉,与九镝的一样。
“我本想与你同去,那我们不出一日就能归返,”他笑了,“但我知道这不可能了。将军对我说的每句话,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这回轮到九镝吃惊了。你已经懂了么?他默默想。
他还是说起最后几句叮嘱:“先前事端起因都是你我关系过密。天庭险恶,你要知道保护自己。”
虺阳的笑散在泛红的眼角,他转脸看云,捏着自己的鼻梁。九镝知道他的确听懂了。
又补充道:“天帝把万仙宴看得极重,我不在,你更不能出差池。”
“明白,”虺阳又冲他笑,“将军放心吧,我会活下去的。”
九镝总觉得自己还有未说完的话,然而其实没有。他站起来,把软球和小马留在原地,准备走了。
虺阳却拉住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没碰到手腕:“再和我说几句话,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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