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情魄无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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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镝静静坐回云面。
“有件事我一直想知道,”虺阳把马尾甩到肩后,“将军有没有想要实现的愿望?”
九镝挑眉:“怎么?”
“我是龙啊,我可以帮你实现——就三个吧!”虺阳煞有介事。
九镝摇了摇头:“没有愿望。”
虺阳泄气道:“再想想吧,总要说一个。”
“好,”九镝看着他,“我想知道你的愿望。”
虺阳揉了揉脸颊,似乎猝不及防,“这是犯规……”他止不住发笑,“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想再去人间看看。将军还记得水畔的满树红花么?”
话音未落,炽白日光下把青林泼成赤色的火焰竟烧在九镝眼前。
“那日我不该劝你回来。”他看着虺阳手中的小碗。
“什么?”虺阳还想再听一遍。
九镝又循云霞眺望,继续道:“你是龙,在人间也会是帝王。”
虺阳看向与他相同的一抹红,悠悠道:“那我试试看咯,如果哪天真的能去人间,我就去做个好王。”
只有不切实际的话才能说得很远,就像只有再无余地的事才能做得心无旁骛。洗去情魄之后,九镝昏迷了一整天,再出凌虚殿便是要出发当差,运冰的矮种马队已等在南天门前,他却在半路遇到了虺阳。
那人见他还没走,显然开心得要命,一路述说自己今日的乖顺,想跟他玩一场球。九镝并未忘记其中因果,他记得一切,只是他已不会再不自觉放软眼神,拒绝虺阳时,那些简洁直白的话也再也不难出口。
他看到虺阳的沮丧,也知道后来策马前行时,那人抱着一颗球,呆呆地看着自己渐行渐远。
他当然也记得自己是如何变成这样的。情魄已被完完整的地收入瓮中,镇在金刚宝塔里,从此他只知不感,对一切都是旁观。虺阳追入送行的众人,扶在他鞍边大声问他是否百日便可归来,他也不再有回答的念头。马队浩浩荡荡,远离天庭过后却是死寂,仿佛连九镝也化成一块正被运送的坚冰。
如此一去,到天枢时已是七十余日之后,毕竟矮马负重,比不过战马日行万里。九镝一根根卸下冰柱,依次封印,连续不断地处理好一百零八根,仍不知疲惫。
准备返程时,他才发现一只拴在鞍边的鼓鼓囊囊的小袋。拆开来看,那只葵口碗淹没在糖果里,每颗麻糖都仔细用油纸包好,而除去小碗,糖里还有一面写了字的素绢。
正面是:天寒路远,吃糖暖身。
背面是:我还未学会观海。
九镝捏着小袋站在原地,沉默许久。那些糖果冻得像冰,他吃一颗,却好像真的有些暖意。素绢在他手里吹着狂风,他把它收回糖果中,席地而坐。
观海,他还会么?他好像已经切断与世界的关联,却还是想要试试。于是从地上抓起一把铁腥味的硬雪,他以功法将雪化在碗中,凝神注视水面。
才看片刻,九镝素来平静的神情就被打破——他仍然可以从清水中看出万物,他眼中久违地烧起原本的赤金,却不是因为喜悦。
是虺阳!
虺阳率领上千条蛟、螭、蟠、虺,驻扎十重天上,从满天狼藉来看,已与天庭重兵鏖战多日。
此时此刻空中已不见天日,混战却仍未停止,龙族生性勇烈,齐心想要夺回九重天上的故地,为龙族英烈正名,见亲族被神兵斩下,余下的同袍也正在锐减,亦不生分毫休战之意。
可是身经百战的九镝能够看出,这场仗就要结束了。
各方神灵皆已相继抵达,天帝与的力量放在其中,只能算是九牛一毛。
虺阳就要败了。
九镝握紧右手,这些日子掌心从未出现过的金令,刚刚完成封印,车队尚未休整,他也不该抛下马群独返。
但他跨上自己的战马。
他忘了想自己为何焦急如焚,眼中所见只剩尽快归返这一件事,上次真龙载他花了一个时辰,这次他跑死一匹马,用了两个。
冲入南天门后,放眼便是天兵残尸,死去的龙不会浮于空中,只会坠地。九镝徒步而奔,仰脸望见一条伤痕累累的银龙正在云隙盘旋,正与他四目相对。
见神将军归来,满庭兵将拼杀的底气都足了不少,却无一人敢靠近。那对视的一人一龙已成战场的中心。
人来杀龙。
龙也知道人是来杀自己。
九镝手中握着从副将手里夺来的长戟,这戟乃是夸父遗骨制成,坚锐可破万物,无一人一仙一神不可杀。虺阳不死在这戟下,就有无数让他生不如死的法器等着他,来时九镝看清,天帝与诸神聚在残破不堪的凌霄宝殿,把那些重器当作乐器挑选,时间已所剩无几。
若隐若现间,虺阳青黑的鳍与须随风而飘,那是龙族从人间带来的风,之后他又转身探入云隙,那只淡金色的眼睛洒下格外明亮的目光。九镝仍是静默,似乎不必再多说了。
他们都是言出必行的人。答应九镝的虺阳的确做到了。那日的万仙宴毫无差池,之后的许多日也是,虺阳的驯顺称得上兢兢业业,直到日子数满百日,九镝仍未归来,还被夺了神将军的名号。如今的统帅已是长公主新婚的驸马,他披着天族战甲,此时就在远远地看着九镝,九镝察觉这目光,也知道自己成了他的副将。
那答应虺阳的呢?九镝有没有做到?
名字。他没能做到。
他胸中空空如也,口中空空如也,他全身都是空空如也,把那夸父神戟刺入虺阳颈后,一击捣碎龙骨时,他连发丝都被蛀了个空。天地淋漓,白云盛开血花,戟尖刺破银龙优美的身体,也直到此时,虺阳才肯对他开口。
“我本以为你受苦是因为我的顽劣,”他轻轻地说,“可我后来如此顺从,却还是没能让你好过一点。”
九镝拔出神戟,天地悲鸣,虺阳开始坠落。
“我栽的石榴都开花了,”他的声音穿云飞回九镝耳际,“那群山,那一整条山脉,红红的一大片!花开了七十余年。人间很美,真想带你去近处看看。”
最后他化成黑袍红衣的样子,是他最喜欢的装束,九镝却已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笑着对自己说:“真君,恭喜啊。”
说完就碎了。
四散龙鳞犹如飞花,逆着风向、云流、大地的牵引,直直向他飞来,每一片都冲过他耳侧,窸窣着,私语着,都对他说:“来生见,来生定会再见!”
九镝静立良久,直至一声也听不见。漫天鳞雨他只握住了一片,神戟仍在手中,滴落鲜血。
那些人远远近近地议论着,天帝就要依约将屠真龙者晋升二品至真君之列,原来如此,虺阳才对他说“恭喜”。九镝仍是一动不动,天帝带众多神灵亲自从凌霄宝殿走来,他不转身,更不跪。
最后的龙族残部也被屠杀殆尽,战场上却越发喧闹如沸,即将飞黄腾达的神将军怎么对天尊视若无睹?禁卫也看不下去,上前拨弄九镝的肩膀,要他站正,九镝这才如梦初醒,猛地抬眼看他,目光利可剜心。
同时有一声巨响自金刚手中迸发,直接将那足以镇压千年妖魔的宝塔震碎,寒光长刀一般扫过众人,铿锵一声钉入九镝体内。
是情魄,它回归元神。
而情魄之源已被九镝亲手斩杀。
九镝缓缓侧过脸去,斜睨着天帝,面无表情也不发一语,目中明灭一倏,抬起神戟,第一个杀的是拍他肩膀的禁卫。
第二个是挡路的白袍天兵。
第三个是逃窜时跑掉了官帽的天帝近臣。
天帝已经在诸神簇拥间仓皇而去,但九镝知道他会躲到何处。不握戟的那只手还有满地无数兵器可捡,有箭射来,九镝一匕首挡飞,大队禁卫黑压压冲至面前,九镝起剑一个飞身,吹灰刹那间横断所有项颈,他精准无误地杀光视线中的所有人,把碧天染成斑驳赤红,就像人间的青树伴着红花,杀一路,血河流一路,流至凌霄宝殿门前。
这里面高手如云。
九镝知道自己并无胜算。
但他步步踏上万级云阶,不放下手中的戟和剑。一路向上,巨灵神的宣花斧劈进他的肩骨,太上老君的七星剑削下他手臂一块皮,刀山箭雨也未能使他停下脚步,一万级云阶未能把他杀死,所以他继续走,从高高的玉门槛踏过,逼近殿中最后那群神灵。
那边摆开出手的架势,方才被他抵挡的诸位也从后面追来,一盏金钟悬在大殿梁下,好像他不回答那些质问就会要他的命,九镝依旧笃定地走着,不发一语。
反叛的滋味竟如此畅快,如此理所应当。只需这一念诞生,他的剑可以指向任何人,他也可以挣脱任何枷锁,前路是死又如何,他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终于知道自己想做的事。
他也只剩这条命了,用它打一个注定失败的赌,拼尽全力也换不来天帝的命,他也就不再需要它。
所以被金钟死死扣住时九镝有些遗憾,这些神仙居然不把他置于死地。听诸位众说纷纭,在钟罩外探讨他的疯魔,他却不急不慌地用真气烧起贴了满身让他动弹不得的仙符。那当真是漫长的一日,或几日?他曾是天帝最完美的作品,现如今在一刹那间成了废物,当然值得那么多神仙费些口舌。
最终,是西王母的话让他暂停挣脱,侧耳去凝听:“九镝差一步成魔,身死而神魂不灭,由于炼自神鼎之中,亦无法器能够长久镇压,终将祸乱四方。只有本心中的仁德之念能够加以控制,以自身化解自身,把他贬入人间修得一颗仁心或为稳妥之选,望陛下深思。”
九镝觉得好笑,看来他已经到了生死皆有害于世的境界。
众神灵商议过后,认为此法可行。
之后又谈到狐神已化为巨山,所在青丘人迹罕至,灵力充沛,正缺道行高深之人坐镇,九镝转世后的去处也就敲定。忠心耿耿的禁卫长请命下凡,作为狐神时时监管九镝,而王母娘娘竟也行了请命之礼——她字字柔婉,所求之事却容不得半步退让,她也要下凡,为的是察守人间,找寻堕天真龙的下落。
亲手抚养长大,她终是有所牵挂。
天帝准了。
不过真龙身上已被天庭烙下罪印,这样的魂魄进入冥府,须在十八地狱受尽百倍于常人的折磨,极难转世,这也是共识。
于是金钟被掀开,由于不得在凌霄宝殿里行杀戮之事,有损庄严,就像天帝亲手杀他也有损庄严,他被高手们簇拥着驱赶至云阶中段,那柄长戟在巨灵神手中,就要把他送入打磨仁心的轮回。
九镝目中不见求生之意。
夸父戟被高高举起,戟尖遮住太阳,就要刺入眉心,九镝却在转瞬间挣开早已烧断的咒符,抬手稳握那利刃,随后力道一转,他借力掀翻巨灵神,携长戟纵身跃下云阶。
他径直跃入人间。
就是当时的那片海。他登上自己曾经等待虺阳的悬崖,沿曲折河道飞奔,直到鲜红颜色涌入瞳孔。当真是开了满山,满地,满世界,从河边爬上山岚的红石榴华灿似千堆火,簌簌轻响,随山风烂漫地摇曳。
石榴,是花的名字。
九镝不能多留,花只摘下两朵。他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变成狐狸,又能不能修出仁心,他只是不能死在那些伪善的目光中,更不能死在这半路,那些神兵天将再愚钝,被天帝赐了刀山火海驯成的御马,再被风伯送些顺风,追上他也无需一刻。
仅一刻足够做许多事。
九镝追寻真龙堕天留下的焦痕,在这一刻之间闯幽地,破冥宫,涉水而下,纵身跃入万丈之深的忘川水底,径直落在真龙身侧,熟稔似有旧友引路。他只在天上困了三日,这人间就过去了三年,虺阳的模样依旧鲜活,就像才死去不久。
总之,他是晚了,总是热血沸腾的龙如今与忘川水一样冰冷,而他晚一刹那还是晚了三年,都是晚。九镝默默把一朵石榴花别上衣襟,一朵别上珊瑚般的龙角,又用掌心抚下虺阳难合的眼睑,随后靠着龙颈坐下,引颈用戟尖割断咽喉,血雾弥漫暗流,他从容闭起双目。
他与虺阳死在同一件兵器下,死在同一人手中。
最后一句是“定会再见”?
他要等等看。
这一等便是二百年。
二百年间,天狐降世青丘,受百般蹉跎苦难,却见楚境太子名辛,人如秋霜长剑、云山游龙,转瞬两季,给他一颗懵懂真心,所谓仁慈却只对一人。
又二百年后,西海一畔,旧梦惊时,涂山涉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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