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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所谓珍贵


愤怒是种极端危险的东西。

        它在刹那间消磨理智,打乱秩序,让人愚蠢透顶。九镝见过诸多无法收场的恶果,皆由愤怒催生,他自记忆之初的职责便是将他人手中的恶果了断。可他从未想过这种情绪会在自己身上降临,譬如此时,他静默远观,却在那混乱中看到自己——

        提剑而去,杀百余人,掳一条龙,一个愤怒的背影。

        再与那龙一同被金刚宝塔压在堕仙台的悬崖边,八十一通天雷打过,寂灭成灰。

        九镝并不恐惧。生或死,存在或被遗忘,于他而言均无意义,他想自己大概本就是天地间一把无名的灰吧,炼化他的那口鼎里放的一定是世上最普通、最无知无觉的东西,所以他消失后还有无数灰尘能将他顶替。就算不是,他已是刀,握在别人手里,那又怎么会去选择是否回炉重锻?唯有放弃思索才是他的出路。

        他更明白自己的愤怒是场意外,意外所造的恶果自己吞回去就好,不该降在真龙身上,此刻将自己暴露在外,任何体现“情绪”的举动都会挑起天帝百倍的疑心,而他若是站在原地不动,龙就能活下去。

        于是,被剥去巡天之责的杀神停留在无人知晓处,一动不动地站了七日。

        脉色由青转紫,眼睫结起霜冰,尚未痊愈的伤也被他自己的怒意冻出剧痛,第七天时,真龙终于看见了他。彼时已有数十精兵良将死于龙爪之下,而在看清他的那一瞬,虺阳蒙血的睛瞳陡然极亮,四方翻覆的云浪骤止。满身捆仙索挣脱不开,他干脆拽着那些捆他的人一同朝九镝直冲而来,却在精疲力竭时被勒偏了方向,一头栽向云海旁侧的披香殿。

        就是这个关了他百日,又困着他挨鞭的大殿,虺阳干脆一撞到底,长身一扫,巨尾一摆,他已冲入殿中,而整座大殿也坍塌在他身上,白玉跟祥云碎成满地狼藉,把那龙身掩埋。

        他一边的眼睛仍然朝向九镝,一眨也不眨,就像在等一个答案。

        知道他眼中是什么的,也只有九镝自己。

        九镝忽然觉得好笑,远处那片乱局里的每一位都天真得可以,而除那条龙以外,每一位的天真又因自作聪明而显得格外愚蠢。九重天上这些自大的人们总是这样,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才肯罢手,到了毫无胜算时才肯承认自己不行,九镝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看着那些被委以驯龙重任的幸运儿们,好像再也顾不上抢功了,一个个丢盔弃甲地围在银龙四周不敢靠近,推三阻四,终于派一人前去禀报。片刻之后,他又听那人捡回条命似的狂奔而回:“神将军马上前来接手,陛下有令——”

        而一模一样的金令早已烙印般闪现在九镝手中,自那时开始他就没有停止注视,听那边话音落了,他终于垂下这只攥着金令的手。

        他又有了插手的资格。

        抬步时银甲随极寒霜冰而碎,他干脆抖抖肩膀,就这样一身布衣地从重云之后现身。

        “神将军!”有人叫他,“神将军在那儿!”

        他走向那条等待自己许久的龙。

        由远至近,九镝看着他,又是这副乱七八糟的模样,重重地喘着粗气,像是累坏了。只有一个脑袋和一截龙颈裸露废墟之外,随气息舒张而起伏,好比整片覆压其身的废墟都在呼吸。那些坚如金刚的鳞片倒还是齐的,却被神兵之刃挫得乱痕累累,不断洒落银屑。

        这样的虺阳却不显一丝狼狈,比那些严阵以待的仙官体面得多,因他仍未松懈筋骨,高高拱起的龙身甚至撑起了部分废墟,就像张拉紧的长弓一般伏伺在在那儿,让人没法忘掉他是条真正的龙,随时都会冲破这一切,飞向更高的天。

        九镝走到他身旁,翻开几根压他压得正狠的玉柱,一手不顾滚烫血污,轻轻搭上龙颈。

        “我来接你了。”他在虺阳头侧蹲下。

        虺阳忽然把喘息放轻了些,用那只巨大的、淡金色的眼睛凝视他,战时才有的竖瞳已经收起,那圈如剑一般的虹膜自瞳孔刺向周围,在界限分明的眼白处骤止,开成一朵锋利凌冽的花,九镝在蕊心照出自己的脸。

        这是虺阳化龙最大的一次,比平时跟着他游云还要长上至少三倍。九镝蹲着甚至碰不到他的龙角,那就碰他的额头、鼻梁、刺手的睫毛、细密的颊鳞,“没事了。”他低声说。慢慢地,虺阳竟然合上了眼皮,还很轻地打起呼噜,跑累的马驹似的接受他的触唤。

        九镝向四周环视一遭,围观诸仙颇为识趣,纷纷退下。

        “虺阳,”待到四下无人,九镝叫了他的名字,又说了一遍,“我来接你了。”

        那龙这才睁开眼来,“球呢?”谁能想到他会这么问。

        九镝从腰后铜扣取下拴挂其上的软球。

        虺阳顶顶球面,把它顶到地上,又蹭蹭那只拿球的手,好让它轻抚自己的嘴角,随后冷不防化回小小一个人形。霎时间又是一串巨响,废墟坍塌得更狠了,而他仍然卧在九镝身前,下巴枕着他的掌心,不肯坐起身子。

        九镝干脆席地而坐,看他抱住那只球,还硬要保持那副别扭姿势,很委屈似的瞅着旁边的布衣将军。

        “你的剑和甲呢?”他开口问道。

        “是不是被扣了?那日黄昏我出了学堂没等到你,找几个仙姑打听,她们说看见你连天都没巡,被那老头叫去……”他又道。

        九镝不回答,反问道:“你自五明宫回凌虚殿后才被捉到此处,是吗?”

        “对呀!那群杂碎不由分说堵上来,也不说我犯了什么事,原来又是要把我捉来杂耍,”虺阳来了气,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低声音,“还把你的院子弄乱了,对不起咯。”

        九镝仍旧没什么表情:“无妨。”

        虺阳瞪着眼睛:“那你为什么臭着张脸?”

        “你说杂耍,”九镝道,“就是这杂耍可能把你弄死,懂吗?”

        “……”虺阳猛地坐直,把软球放在一边,“将军,我不傻。但我也不怕死。”

        好吧,那我也不怕。九镝想。

        说话时却不知为何带了烦躁:“那想死吗?”

        虺阳道:“你想吗?你可以杀了我!”

        九镝目光一跳,似有怔忪。

        只听虺阳一口气说道:“这天庭除你之外,我只见贪妄苟且之徒,若是你也不愿我活,那我便是生无滋味,死有余辜,断头焚身又有何惧?”

        九镝抓住那截遍布瘀痕手臂。

        “慢慢说,”他一字字道,“我不想你死。”

        也许是他说得太直接,虺阳的眼眶有些发红,声音也软了下来:“当面神将军神将军地叫,背后说你这种人果然是驯不了龙的,骂你是天帝养的走狗!因为天帝说什么你都去做。还说你是嗜血如命的杀器,身上业力太重,终有一天会堕魔,到那一天,所有死在你手里的亡者都会回来噬你的魂……这不是嫉妒,又是什么?”

        九镝忽而笑了:“你说这些,就不怕把我惹怒。”

        虺阳哽了哽,别过头去:“这不是我说的,也不是我想的,我才是被惹怒的那个,所以把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你该夸我才是。”

        九镝却冷下脸来:“的确,你替我出气,通过给你自己找麻烦。”

        “……”虺阳张了张口,小声辩解,“把坏话告到天帝面前,那群小人敢吗?到时候可就不只是挨我一顿揍这么简单了。”

        九镝捏着下巴,把他撇向一边的脸摆正,要他好好看着自己:“对呀,把坏话告到天帝面前,明明有这么好的办法,你为什么选了最愚蠢的一条?”

        “我……?”虺阳受惊似的缩起脖子,扇着睫毛,舌头也打了结。

        他的眼眶更红了些。

        九镝靠近他,半眯着眼,嗓音放得很低,一字字划过虺阳的耳朵:“这大殿已经被你弄塌了,小人也已经告到了天帝面前,现在,不只挨一顿揍的就是你了。”

        他又忽然放开他的脸,退远了些,仍那么专注地看着他:“况且他们说得不假,我就是走狗,就是杀器,业力和堕魔都不是我考虑的事,我从生到死,只对天帝言听计从。有问题吗?”

        虺阳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亦是贪妄苟且之徒,与这天庭旁人并无不同。”

        虺阳却用力摇起了头。他慢慢地呼吸着,抬起一只手来,捧在九镝苍白僵冷的脸颊一侧:“不是这样的。”

        “将军,你不是这样的。”

        他重复地念叨,越念越不清楚,越念越伤心,最后竟掩面呜呜地低哭起来。

        这可把九镝一下子就哭慌了神。他又没带刀剑,更没说狠话,怎么弄得像是他把这家伙欺负哭了似的?难不成是被他那句“不只挨一顿揍”给恫吓住了……完全无从下手,九重天上像这样无所顾忌落泪的人太稀少,前几日的嫦娥算一个,九镝每次疗伤时听着她哭,惟是沉默,他根本就没考虑过一场哭泣该如何处理。

        “……别哭了,”他干巴巴道,“我有办法,天帝不会再罚你。”

        “不是!”虺阳抽噎着吼,抱膝藏起自己难堪的脸,“我可是龙,我的眼泪珍贵得很,才不因为那老头流!”

        九镝蹙眉思量……难不成是因为觉得他悲惨,这虺阳在替他难过?那么这种为别人而流的眼泪又怎么才能止住。

        仍无头绪,那干脆遵照本能,他把虺阳从他膝盖上抱开,压入自己怀中,固定他哭得一抖一抖的脊背。他忽然觉得一个孩子在那样的七个日夜之后失声痛哭本就不需要理由。

        “我知道你珍贵,”他试着拍他的后腰,帮他顺气,“所以节省一点。”

        虺阳果然缓缓平静下来,还使蛮力回抱住他,这是不准备松手了。

        “将军,”他闷闷道,“原来你不是个笨蛋。”

        “我当然不是。”九镝下意识道。

        “哦?”虺阳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压着那难得外露的软布,“为什么我常常觉得你是啊。”

        ……你才是。至少你前五百年都是。九镝默默想。

        “你不会再那样突然消失了吧?”虺阳却突然这样说。

        “我其实,很听你的话,在五明宫我静下心来学了很多……”他刚刚哭过,呼出的热气还是潮潮的,弄湿了九镝的肩膀,“三千宇宙,九州万类,我都已经理解;阴阳之法,五行之道,我都已经明白。”

        “所以我比以前懂事了些,虽然很少……但我至少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是条野龙!说不定跟着你,哪天我就听话了,就让他们给我装鞍子装辔头了呢?找其他人管我,我只会把他们一个个杀死,所以不要让我去别的地方。”

        “不要让我离开……”

        离开什么?

        九镝慢慢地听明白他的话,好像听到了最后那个字。

        虺阳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的是:“你。”

        这未免太难做到。

        但九镝做过的难事也太多。在决定钉在原地,静观那场荒唐的“驯龙”时,他就已经算好之后的每一步。

        有损天庭安靖之事,他永不会做,但他至少可以带着这条龙暂时离开,等他真正懂得如何在这潭深水中生存时,再带他回来。

        “也许行得通,”在这拥抱的最后,他不动声色地施加功法,补全虺阳身上的褴褛,沉声道,“我们一起试试。”

        “嗯,”虺阳小声应他,“我要做什么?”

        “站着,闭上嘴。”

        九镝将军领着御龙登凌霄宝殿觐见,一步步踏上建在云瀑旁的白玉阶,听着令官一层层往上传话。待到万级踏过,宝殿大门也已经敞开,九镝低着头,牵着虺阳腕上的锁链,行至天帝宝座之下,敛衣而行大礼:“臣九镝携御龙虺阳晋见陛下。”

        虺阳不跪,仍那么桀骜地紧闭双唇,斜睨向别处。

        天帝在高台上,威声震云:“起来说话。”

        九镝却不动身:“臣此番前来,布衣卸甲,是为请罪领罚,故不可起身。”

        天帝大笑,抚掌问道:“他人七日也按不平的疯龙,你不到一个时辰就捉回来复命,何罪之有?”

        九镝道:“因臣办事不利,仍未驯服此龙。”

        天帝道:“朕却听闻你无需动武,片刻就能让这龙平复掌下。”

        九镝道:“只在此龙虚弱时。如今稍有恢复便登殿而不跪,目无礼法,臣劝而无果;若无臣在一旁时时监视,他便愈加不可控制。”

        天帝道:“哦,那你说说看,这该如何是好?”

        九镝这才抬起脸来,目视天帝说道:“臣请求自降三品,贬为司狱,由陛下发配远地,不驯龙则不归。”

        天帝捻须,似在思量,却要装作无奈地说:“半年后的万仙之宴可离不了你。”

        九镝道:“臣驯顺此龙,无需半年。”

        天帝问:“若是半年仍无起色,你又将如何?”

        九镝目光如炬,坚决道:“臣将杀之而独归,万仙宴后自刎销罪!”

        “好!”天帝折下一枚令牌,玉片脆生生地滚落九镝膝前,“众老君与朕亲眼望你成人,而今你绝学早成,道心却仍未纯净,故不可成神。盼你归来时驯顺罪龙,道心已坚!”

        九镝捡起令牌,重重道谢,拽着铁链把虺阳带出殿外。

        令牌上用仙咒写着的是发配地名:天枢。远在北斗,荒无仙踪,天枢星乃是天庭四狱之一,在那星上即便真龙含恨而死,诅咒也碰不上天宫一毫。

        云瀑声中,两人沉默地走下那万级玉阶,走过无数宫殿间的错落云桥。回到凌虚殿之后,九镝就将那些铁链依次取下,寻常说道:“把想带的都带上,今夜出发。”

        虺阳拨下腕上的铁环,没有应声。

        九镝又道:“方才做得不错,当你安静,你就安全。”

        虺阳还是深低着头,不吭声。

        九镝抬起他下巴一看,见他紧紧抿着嘴。已经不用闭嘴了笨蛋,九镝想,按着他的嘴角,跟他硬拗着力气,拨开他的下唇。

        两片唇瓣已被他自己咬得血肉模糊。

        九镝皱起眉。

        虺阳不愿看他皱眉,可此时对自己的憎恶已盖过一切感受,他放弃抵抗般颓丧说道:“对不起。”

        九镝好像不懂。

        虺阳不肯再和他对视:“三品大将,我害你被贬成芝麻官,对不起!”

        九镝笑了,拍拍他莫名绯红冒汗的脸蛋:“没事啊,我不还说要杀了你么?我们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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