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指间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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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魔之战常有,九镝受伤也常有。一个好的将军在战时首先考虑的往往不是如何保全自己,更何况九镝还是完全不怕受伤的那一类型。大多数时候他对疼痛都不太敏感,只是破开几道口子,吐几口血,他都顺其自然,待其自愈。
不过这次的情况有些棘手。他的左肩从背后被一箭射穿,正是胸甲以上、肩甲以下的那细细一道缝,箭尖则几乎顶至前胸。而在那甲缝被刺入的同时,九镝的凤翎矢也直入敌方统帅眉心,一击毙命。
魔君魁梧的长子如崩山一般碎成齑粉,九镝没有多看一眼,继续抽箭,拉弓,也没有看一眼自己肩上嘶嘶作响的魔气。他能感觉得出那箭镞是骨骼做的,八成取自枯骨之海,方才,当它破风而来时,他也听到了它。
他没有躲。
因他不能错过那个角度。风势、光线、两方杀得不可开交的兵士……挡住一支箭是如此容易,所以一个机会出现了,九镝就必须抓住。
将已死,三万魔兵也只剩下一成不到,纷纷溃退而逃。
九镝立于云端,盯着他们钻回幽深地堑,反手握住体外那截箭杆,自根部掰断。
为期三天的鏖战终于结束,喜宴他不能再迟,也不能背着一支晦气的魔箭出现。这不能说是无奈之举,只能说是九镝为了避免更大的麻烦而做出的选择,端坐云席,与人举杯,天帝的眼神再挑剔又如何,他做什么都不出错。
至于左肩的灼痛愈演愈烈,这并非不能忍受。
喜宴过后,九镝一肩经脉已被魔气侵染,不可能自愈。半轮弦月才升起不久,他把要紧的几件事交代给属下,直奔广寒宫。
马蹄才奔出几步,九镝就察觉到不对。
只见眼下云道仅余薄薄一层,云下流银,龙鳞波纹似的连绵着,好像每一片的尖角都盛了一滴月光,给他铺出一条路。
“将军!”虺阳的声音似远似近,在他四面八方,“把你的马放了,骑上我的背来!”
“罚跪结束了?”
“天帝只让我跪一个喜宴,”虺阳显然不想多聊此事,“你离开凌霄宝殿之后我就一直跟着你,你要去哪儿?”
“广寒宫。”
“广寒……嫦娥?”虺阳兴奋道,“我记得路,快上来!”
九镝却依然没有松开自己的缰绳:“我上去,你我都会死。”
虺阳怔然:“为什么?”
九镝淡淡道:“你是御龙,只有天帝能够驾驭,他人碰上你的龙脊,便是僭越。”
“御龙,呵……御龙!”虺阳不住冷笑,周身原本稀薄的层云也骤然聚浓,隐隐擦出几声雷鸣,“这是谁给我封的名号,我答应了么?”
九镝不与他争辩,只是说:“广寒路远,你先回去。”
虺阳却一抖稚气,好像平日的莽撞也不是真正的那张面孔,他忽然极冷静、极敏锐地说:“将军回朝时,肩上血迹约一掌大,如今却渗了满背,还有一股焦火般的魔味,匆匆赶去广寒是为了那箭伤,对吗?”
九镝目光不动,却微微蹙眉:“你知道是箭。”
“看来我猜得没错,”虺阳理所应当道,“既然如此,我就更要随将军去了。”
隐雷悄然平息,皎皎银龙脱云而出,绕着那一人一马穿行云海,同往月宫奔去。
每每遇上无法自己处理的伤病,九镝便会与所有高位神仙一样来这广寒。满庭清辉,亮如白昼,却少了烈日炙烤的燥热,那只胖胖的三眼兔子还是守在南宫门前,“稀客,稀客哟!夫人——九镝将军来啦!”她大声招呼着,把两人往宫内领,又回头打量着稀客身侧那个乌发银袍的少年,“这位是哪个?”
“将军的朋友。”虺阳朝她笑。
兔子又看向九镝——稀客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否认,只是略显困惑地瞧了同伴一眼。
虺阳便偏过头去,眼睛亮晶晶地回看他,笑得更灿烂了。
直到二人进入内殿旁的别院,与那琼身玉立的仙子问好,这笑容都没有消散,却在九镝卸下肩甲的那一瞬凝霜。这院中有一棵高过屋脊的桂树,三人就这样坐在树影之下,卸完肩甲便是胸甲,接着又是染透的外袍、内衬,衣料被半干的血黏在肌肤上,虺阳帮忙去褪,用的力气比嫦娥还轻,上衣全部褪下去了,他的双手放回膝头,止不住地颤抖。
那支断箭还有几寸裸露在外,是长在九镝背上的一根刺,九镝看他目光躲闪,也不知是想看还是不想看,又听身后嫦娥开口:“这是魔族的焚心骨箭,余毒埋得很深,幸好将军没有拖到明日,尚且不会落下顽疾。”
“多谢。”九镝道。
“焚心……他的心也受伤了吗?”虺阳忽然问。
话音未落,就有几只雪白小兔背着空篓围了上来,嫦娥轻声细语地嘱咐了她们几句,小兔们便各奔东西,带回软布、清水、捣好的仙药,还有一套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
嫦娥这才抬眼看虺阳,笑着摇了摇头,打湿软布擦拭起创口周围的血痂。
九镝则握住那一小截箭杆,一把拔了那支穿透肩背的骨箭,对虺阳说:“心,我没有。”
他把血箭放在一边,指了指左胸口,看着虺阳的眼睛,他决定坦白:“这里是空的,所以不会受伤。”
虺阳却仿佛轻易地接受了这件事,低头揉了揉眼皮,懊悔道:“早知道就把鳞片按在甲缝上了。”
那就会把肩甲卡住,导致行动不便。九镝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这是种挺奇怪的感觉,认识这条龙后,他已经咽了两次。
而那虺阳见他不语,像是又一次忐忑起来,膝盖上的十指有些泛白,好在嫦娥打破这沉默,她一边用银针清创,一边说:“将军的朋友原来是条小龙。”
九镝道:“他与我同岁。”
虺阳又有了精神:“不过我还在壳里待了五百年。嫦娥姐姐,我跟着娘娘来看过你哦,大概是三百年前……我叫虺阳,你还记得吗?”
嫦娥柔声道:“是那次天帝寿宴,娘娘来我这儿取灵药……她身边跟着个半大孩子,那可是你?”
虺阳点头。
嫦娥莞尔:“那时我可不知你是龙呢。”
虺阳却看着九镝笑:“那次我也见过将军,不过个子太矮,将军未曾注意我。”
的确,那次祝寿的宾客自四海八方而来,也混入了不少别有用心之徒,九镝通宵达旦地奔忙,一个半大孩子固然引不起他的注意。
正当回忆时,背后疼痛骤止,也不再有银针在骨肉间格楞楞地刺探,一切剧烈的感觉归为一种柔缓且持续的清凉,是嫦娥正用功法引出余毒,连接断掉的经脉。
“那时你的将军也青涩得很,受了伤只会自己忍着,还是天帝亲自带他来我这里,”轻风吹过,嫦娥的声音里混了些簌簌的桂香,“不过,我认识你们还要更早。”
“那是几百年前?”虺阳不解。
九镝也凝神静听,他从未听闻嫦娥说过类似的话,况且这月宫宛如囚牢,嫦娥不可踏出一步,难道——
“用百年不够,用九百九十九年不够,”嫦娥却道,“用千年……也不够。”
“是我们在鼎中时?”虺阳又问。
“还要早得多,”嫦娥叹一口气,“是我还没上这月宫时。如今你们一同出现,让我想起许多人间尘缘。”
说完这句,她便似笑非笑地抿起嘴来,不肯再开口。虺阳几欲再提,终是腼腆地保持了风度,没去逼问这仙子,转而望着九镝出神。待到毒尽脉通,仙药也敷好,两人起身辞别,才发觉嫦娥眼中晶莹,泪也流了满面。
“药还要敷上二十一日,我已经叫人备好,你们去前殿取便是,”她别过脸去,用广袖挡泪,“多多保重!”
“保重。”九镝对她拱手。
“嫦娥姐姐也要保重。”虺阳郑重其事,还鞠了个躬。
二十一日的仙药分成二十一个小包,用桂木盒子盛着,被三眼兔子递了上来。两人离宫而去,虺阳却不化龙,慢吞吞走上云桥。九镝见他像是有话要说,便牵上马,与他并肩而行。
“将军,你说人间是什么模样?”虺阳问,“我只在天上远远见过,山脉细如发丝,真是无趣。”
“我也不曾见过。”九镝如实道。
“那你可想去看看?”
九镝侧目看他一眼。绝地天通之后,私自下凡便是重罪之首,无需提醒虺阳也应该明白。
虺阳却无所谓道:“我知道这有违仙法,但我听说人间很美,就想带你去看看。”
九镝又把缰绳在手上缠了一圈,他莫名有些紧张,冷着张脸说道:“而你在天庭活着,首先要明白的就是‘想’与‘能’的区别。”
“我知道啊,”虺阳提着木盒伸了个懒腰,“我想看的还有很多,也不全是不能看的。”
“比如?”
“嫦娥仙子不哭时,就总是笑着,”虺阳又把盒子抱回臂间,面朝九镝后退着走,“我也想看你笑一笑。”
九镝便笑了,毫无推诿,熠熠生辉。
好比广寒失色,真正剔透的满月降落眼前,虺阳的眸子刹那间极亮,龙的竖瞳闪现,是被月光映成这样。一时间他看得痴怔。尽管他心知肚明这笑容并非发自内心,因为笑容的主人本就没有那种叫做“心”的东西,他还是十分满足。
“都说嫦娥乃是天庭第一美人,而将军比她更美,”他眯起眼来,目中有些玩味,又有些认真,“只因这些神仙见识短浅,以为美字只能用在女子身上。”
九镝收起笑容,翻身上马:“听说你这三日不吃不喝,饿了吗?”
好吧。这话题转得可真生硬。
虺阳却是天生的捧场王,“饿得要命!最想吃上次那种莲蓉饼。”他兴冲冲地扎了个猛子,再钻出流云的就变成一条甩来甩去的龙尾。
日子没什么变化,九镝照旧照顾虺阳的起居与饮食,带他巡天时,遇到广阔无人处,虺阳就会化龙游曳在他身侧,还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只软球,每到傍晚,九镝坐观云海时,虺阳就蹭上来,用喷着热气的鼻子拱一拱他,把口中衔着的小球塞进他怀里。
所谓玩球便是把小球丢远,等着龙猛冲出去叼回小球,再摸一摸他的龙角或额头,对九镝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也不耽误他观赏日落。而虺阳似乎把这当成了恩情,总是用那条细长分叉的舌头亲昵地舔他手心,还把打扫凌虚殿之类的杂活包揽在身上。
“不必如此,”九镝靠在马厩门口,看着他召来天池的水给那些战马冲凉,“有人会来打扫。”
虺阳装作没听见。
九镝微笑着摇了摇头,他想,现在这小孩大概真的成了“九天第一闲人”,这么多的多余精力,应该有更好的去处。于是一日空闲,他在午后领着虺阳去了五明宫,把他引荐给宫里几位讲道的真人。
“御**骨极佳,必定一点即通,”真人们把虺阳团团围住,一个个都热情得很,“交给我们,神将军尽管放心!”
虺阳却在他离开前小跑着跟上,抓住他的手腕:“这地方到底是干什么的?”
“用来教授仙人子女仙法道经,”九镝耐心道,“不过最近应该只有你一个门生。”
看虺阳的表情,他大概不乐意被困在这高高宫闱中,面对一群满口纲常道德的老学究。但他咬了会儿嘴唇,问出的却是:“在这里念书读经,是将军想让我做的事吗?”
九镝道:“是。”
虺阳耸耸肩膀:“那我做就是咯。不过将军也要答应,傍晚前带着球来到此处,把我接走。”
九镝郑重道:“好。”
还鼓励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以杀人为目的交友,用自己的本事秘密杀人,这些事都做过无数次,九镝从不敢自诩诚实。但在履行诺言方面,他好歹守住了最后这块无愧之地,至今为止,凡是他答应的事,从未出过差池。
他回到凌虚殿拿球,挂上马鞍随身带着,准备巡完天就接虺阳去云海。而在南天门前遇到一列下属,得知今日的天不需要他来巡时,九镝便有一个闪念——他或许要食言了。
他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策马去到那座藏在角落中的披香殿。果然,殿门开着,天帝就在东墙前等他,还在看那副驭龙图。
云柱断了一根,原先存于柱体的青钢鞭就握在天帝手里。
“参见陛下。”九镝单膝行礼。
天帝并未像平时那样让他平身,目光也不曾从画上挪开,只悠悠问道:“龙驯得如何了?”
“进展不大,”九镝道,“但已无初来时那般狂躁。”
“进展不大又是何种程度,”天帝笑笑,“他肯让你骑了么?”
“臣不敢骑。”
“如此说来,这一月过去,你只让那疯龙脾气变好了些。”
九镝一时不语。
天帝却蓦地把目光钉到他身上,呵斥道:“是这样吗?”
“是。”九镝道。
“唉……唉……唉!”天帝接连长叹,叹完了就把钢鞭砸在九镝脸上,“叫你驯一匹烈马,你却丢了我给你的鞭子,把马送去读书!”
才过了不过半个时辰,这话就从五明宫传入了凌霄宝殿。
钢鞭带着血,重重落地,又有几滴血落了上去。九镝并无慌张,拱手道:“臣并未渎职,藏鞭于此殿便是不想对陛下隐瞒,还望陛下息怒。”
天帝捋了捋胡子:“哦?”
“臣以为,龙不可与马等量齐观。马性烈乃是本能,龙性烈更有心绪支撑;马因惧怕而服从,龙不知惧怕为何物,愿以死换自由,倘若以蛮力迫使御龙暂且屈从,只会导致恨意滋生,终成大患,”九镝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漂浮的云雾,平声道,“而真龙之力不可估量,若是破釜沉舟,恐将天庭置于水火之中。”
“哈哈,”天帝大笑几声,“那龙要是反了,你杀不掉?”
“能杀,但两败俱伤。”
“所以你送他去五明宫,是指望那些纲纪天条能把他好好教化一番?”
“只是第一步。他至少需要知道那些都是什么,才能遵守。”
“等你这一步步走完,我这万仙之宴恐怕也开过几百年喽,”天帝斜睨着跪在门口的将军,闲闲踱来,“我要在宴上让那些老朋友开开眼,看看我养了四千年的真龙是什么模样,恐怕只有换人来驯才稳妥。”
九镝依旧毫无色变,朗声道:“臣方才所言,皆为肺腑之言。”
天帝已走到他面前三步远处,白袍上的金线与腰带缀的玉石可谓富丽堂皇,有些刺眼。
“我要你换种方法驯,就用这条鞭子,”那捆青钢鞭被靴尖一踢,滚到九镝眼下,“你接不接旨?”
九镝捡起钢鞭,双手呈上:“臣无法完成,请陛下降罪。”
抗旨不为可是死罪。
天帝一把拿过青钢鞭,一脚几乎跨过九镝的肩膀,拂袖而去,还在殿门上封了四个金印。九镝听着御马声远,跪在原地,探出真气一触,算出此印将关他几时。
六个时辰。
他的确要食言了。
那夜过后,九镝回到凌虚殿时,天已破晓。大殿前的院落一片狼藉,随处可见打斗痕迹,连树都断了几棵,墙面也有龙尾扫过的深痕。而客殿床上空空如也,更无人从中奔出,兴致高昂地迎他。
已经被带走了吧。除了自己,能用钢鞭驯龙的大有人在。九镝这样想着,默默坐上那客床,把软球放在枕边,又从靠墙的床面拿来那只桂木盒子,解开小锁。
小锁是虺阳做的,他吞下一块铜,吐出来一把锁,还把上锁的药盒放在自己床上,每夜帮九镝上药时才肯打开,好像那盒中装了什么人人垂涎的宝贝,需要他严加保管。
九镝用匕首抹了片药泥,反过手去,给自己的后背上药。
他没什么好惊讶的,也没什么好遗憾——少了个要关注的问题人物,日子还能过清静些,至于龙能驯成怎样,只要那虺阳不造反,那就不再关他的事。
所以现在只是不习惯而已。九镝松了口气。
哪知他这口气松下去,人就无精打采到天光大亮,再去南天门,天还是不让他巡,但他远远听到龙吟,比那日初闻还要凶暴,还要惨烈,隔着半个云海还像是就在耳畔。
那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九镝不再多想,只是循着龙吟寻到云海西畔,握起剑柄,他向云涛汹涌处俯瞰。天帝竟然叫了上百人来驯那小龙,其中还有几个随他征战的副将,相互争着立功,都格外卖力。
而缠住虺阳的不止青钢鞭,还有捆仙索。七十二条。九镝数清楚了。它们连在一起,在龙身之外缠成缰绳与鞍鞯,龙挣断一根又有一根立即补上,本应洁若透明的银鳞之上也不止有血,更有全力挣扎时磨出的火,以及火焰灼出的焦痕。
顽抗似是徒劳,流畅的龙身已被各方力量拧得扭曲,可虺阳从未停止愤怒。
愤怒?
愤怒。
九镝垂下眼看,他的剑柄已结出一层冰,好像把那银柄也冻脆了,被他连着冰碴生生握碎。
而握冰与握火一样,无非是被冷或被热吞噬,传给手指的感受都是灼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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